这半小时李敏是非常谨慎也非常紧张的。她一手针状剥离子一手管刀, 在瘤体的被膜和脑组织间缓慢地移动。陈文强比自己上手做还紧张,但他愿意给李敏这个机会。
――如果李敏能独立地、以术者的身份, 将这个血管瘤型的脑膜瘤完整地核出来, 标志着李敏在神经外科有了独立工作的能力、有资格去申请神经外科医师协会的会员,同时也标志着省院神经外科有了立科的基础。
“要不要休息一会儿?”陈文强问李敏。
“不用。那实习生不在还宽敞点儿、没那么热了。”
围在李敏身后的路凯文立即往后退了半步。
王大力活动开僵直的手指往手术台前去, 李主任开口叫住他:“别过去了,过去了也看不到什么,等他们关颅的时候会给你机会的。”
王大力尴尬, 但他只能遗憾地停住了脚步, 才李主任与陈院长的对话,带着指导的意思。他只能双手紧握抱在胸前,眼里是热切的渴望, 羡慕地看着正在忙碌的李敏。
*
陈文强继续尽力显露视野。他很快发现大概是俩人一起手术久了, 多了一个实习生还真挺碍事的。没了那个拉钩的王大力, 李敏的动作变得轻松、轻巧了。
“要慢, 一定要慢。再慢一点儿。”陈文强提醒动作变快的李敏。
“是。”
“要换位置吗?”
“暂时不用。我从上面的边上, 慢慢往底下转。”
不换位置的好处是术野恒定不动, 有利于操作。但是持续用显微镜盯着方寸之地,俩人都感到了疲惫。显微外科手术不同其它手术, 术者在精神紧张、同时视野也固定的情况下,更容易感到疲劳。
李敏放慢手指的动作,半小时又半个小时, 血管瘤的上面和靠近李敏的那一面很顺利从脑组织中剥离出来了。
“李大夫, 喝水。”冯姐选择李敏与陈文强换位置的好时机, 将剪断的一截输液管,从李敏的口罩侧面插进她嘴里。
“谢谢。”李敏含着输液管,含糊地道谢。闭着眼睛将百十毫升的葡糖糖吸入嘴里,觉得疲惫立即被赶走了很多。等陈文强也喝了一些葡萄糖后,他俩又开始全神贯注地投入到剥离血管瘤的奋斗中。
分针又转了一圈。
李主任站起来,脚步轻轻地、慢慢地挪到陈文强和李敏身后的中间。眼前的术野里:已经被剥离出来的血管瘤颤巍巍的、好像是一个剥了鸡蛋皮的生蛋黄,完全靠着那层薄薄的膜裹着里面那团透亮的、果冻样的物质。
而肿瘤内纵横交错、充盈的血管,犹如一根根细细的红线,混杂在透明的水样物质间。
“哈巴狗。”李敏伸手将针状剥离子摊在手心,徐丽取走剥离子,将哈巴狗放在她手心。
“再来。再来。再来……再来一个。”
李敏将与血管瘤联系的动静脉血管全部用哈巴狗阻断。
“鳄嘴剪刀。”
徐丽将手里准备好的剪刀拍到李敏摊开的掌心。
“断了?”李敏问陈文强。
陈文强伸手换了两个杯状镊子,轻轻地钳夹住那层透明的血管瘤外膜,然后果断地说:“断。”
李敏剪断肿瘤的供给血管,她一手扶稳几个“哈巴狗”,另一手将剪刀摊在手心里伸给徐丽,嘴里要“纱布。准备银夹。”
陈文强轻手轻脚将那团完全离断的、颤巍巍的果冻团,从脑组织中提起来,李敏立即把手里的纱布垫在下面兜住。她太怕从术野到病历盆这十几公分的距离里,血管瘤的这层包膜吃不住本身的重量和哈巴狗的重力坠积破裂了。
她轻轻地托着血管瘤的底部,跟着陈文强的手而移动,终于将宝贝的血管瘤放到徐丽递过来的病理盆里。
她和陈文强都不由地长出一口气。
跟他俩一样屏住呼吸的手术室众人,也跟着长吁了一口气。
冯姐接过装着那团乒乓球大小肿瘤的病理盆,夸张地说:“哎呀,我怎么没觉得有什么份量啊。”
李主任在陈文强和李敏身后赞道:“好。这手术做的好,小李以后可以做示教教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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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夫,银夹。”徐丽提醒耸肩的李敏。
陈文强活动两下肩膀,伸手扶住哈巴狗,方便李敏上银夹。
干干净净的术野,剩下一个乒乓球大小的空窝。被压迫已久的脑组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地向这个空窝充盈过来。
“不用等出院,他这块儿就会恢复没生血管瘤时的状态了。出院前记得给他拍脑ct做前后对照。”陈文强用手指头虚指着那些细如毫发的血管和神经道:“如果没有显微镜、或者咱们把这些血管离断了,这手术能省一个半小时,但对患者的损伤可就难以估量了。”
李敏点头称是:“那么做可能会导致这一块的脑细胞出现缺血。冯姐,帮我取下显微镜。”
巡台护士冯姐立即放下手里的活儿走过来,将李敏和陈文强头上的显微镜取走。
陈文强接着说:“大脑皮层还有很多地方没确定具体的功能区,但这个矢状窦区域的脑膜瘤会导致癫痫是有不少病例报导的。”
“这个患者以头疼为首发症状,但我细问他媳妇说他曾经有头疼剧烈导致少量尿失禁的事儿。上次我和你说过的。老师,你说他会不会头疼持续一定时间后、也会出现癫痫症状?”
“很有很能。他出现症状后也拖了两年多,要是早点做个脑ct检查,肿瘤不会长这么大。”
“陈院长,是不是1厘米的脑肿瘤ct就能看到?”
“是。个别不足1厘米的肿瘤,有临床症状支持,可做ct加强。但现在有了mri,半厘米大小的也能扫描出来。尤其是这种血管瘤。”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血管瘤。比既往的纤维瘤难太多了。”
“小李今天的手术做的好。老陈,我看就是你做也就这样了。”李主任插话。
“换那个神经外科的大拿过来做,最好也就是做到这样了。”陈文强很满意。
李敏有些害羞地转移话题:“老师,还是双筒的目镜好吧。不仅是好判断距离,也不像单筒目镜那样,总觉得视野受限。”
“以前没双筒目镜,有个单筒的都已经很满足了。”
手术到现在可以算是结束了。李敏站了几个小时,这时候坐在刘主任让出来的皮质圆凳子上,不停地耸动肩膀,小幅度地左右晃动腰背部。她在等器械护士把显微器械托盘移走,换回普通神经外科的器械。
徐丽的动作很慢很谨慎了,但是陈文强巴巴地走过去,站在她对面不停地叮嘱她:“慢点儿,慢点儿。我那一个管刀都要100多美元呢,这一盘子可几千美元,千万别给我摔了。”
“还放引流吗?”李敏带着王大力关颅。
术野太干净了,看不到任何出血,她不想放置引流管了。等把骨窗用骨蜡处理好,李敏向坐在一边的陈文强征求意见。
“血压多少?”陈文强问刘主任。
“126/80。和术前的基础血压一样。”
“那就不放了。”陈文强决心赌一赌。
李主任在他俩身后想说点儿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没有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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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的硬脑膜缝合就简单了。颅骨开窗也不算大,不放置胶管引流,在做了骨板止血后,李敏将颅板立即回纳固定。这是做熟套的工作。而实习生王大力也终于捞到几次打结、和全部的剪线机会。
“李大夫,敷料给你放这儿准备好了。”
“嗯,谢谢。那些不用的丝线你给实习生吧。”
“好。”
反复消毒过的丝线脆性会增加,一般都是做易耗品扔掉了。当初李敏实习的时候,就没少跟护士要这样的丝线练习打结。
“师妹这手术做的漂亮。”刘主任先赞了李敏一句,然后对陈文强恭喜说:“陈院长,你后继有人了。”
陈文强笑的得意却还是谦虚着说:“也就小李是那块材料,不然给她机会她也做不下来。老李,我把血管瘤给患者家属看看,然后带患者回去,你们接下一台吧。”
李主任也因为手术的成功放缓了脸色。他问李敏:“想不想做下一台的肺囊肿?”
李敏立即点头道:“想。”
“那一会儿快点儿做,做完咱们好去吃午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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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主任在听说血管瘤将要完整核出的时候,就把患者推来手术间外面等着了。然后他有幸见证了李敏和陈文强将血管瘤完整捧出来的辉煌瞬间。这时见李主任想让李敏做术者,立即就说:“老李,你和李大夫做,我给你俩站脚助威。”
这样的手术,比不上肺段切除术,不过就是将整个囊肿从肺脏剥离出来,难度及不上刚才的脑血管瘤一半。石主任乐得撒手,给李主任和陈院长面子。
李主任却道:“老石你别偷懒,你陪小李做手术,把咱们那俩实习生都带上。老陈和小李的实习生可都上过手术了。”
“那行,我听你安排、给小李搭台。”石主任笑着答应了,然后对李敏说:“我去刷手了。”
李敏赶紧摆正自己的位置,拦住石磊解释道:“石主任,我来消毒。我下回再看摆体位了。”
石主任笑着停住脚步。“好啊,下回我陪你摆体位,今儿个要快点儿,别耽误了午饭。”
他愿意给李敏搭台,除了有陈文强和李主任的原因,也有李敏的明白事儿――从来都是她自己抢着去消毒、抢着接管患者。
虽然是无关紧要的手术、虽然从给李主任做助手变成给李敏做助手、但胸外科现在是李主任的,可李敏的表现也让人心里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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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这边手术间气氛祥和,但隔壁手术间刚才的纷乱还是很快传遍了手术室――王大夫昨晚的做法令护士长破例了。
李勤在手术快完结的时候,提溜着卵圆钳子“破门而入”,在王大夫的后背留下了青紫的淤痕。
王大夫疼的嗷嗷叫还不敢躲。
“你下回还敢不敢了?手术室是想进就进的地方吗?”护士长气势汹汹地逼问他。
王大夫撂下手里的活、让刘大夫继续缝合,嘴里向护士长告罪、讨饶。“护士长,你就当我昨晚带学生来见习了呗。他们这些实习生都是医学院挑出来的,无菌操作都过关的。”
“过关了如何?你们大夫一次一套洗手服,大热天的我随你们舒服了。可是学生呢?进来一次换一身洗手服,是不是那几十套洗手服不用你整理、不用你打包,你就不当回事儿?你当我们手术室没事儿干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