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幢幢成排、间距很大的二层小红楼,掩映在绿叶婆娑的树影里。时不时有泛黄的树叶飘落到清扫干净的水泥路面上。
二楼的一个窗口,一位看起来保养得很好的妇人,搂着眉眼与她相似的、王大夫的媳妇儿在落泪。
“我的心肝儿,可心疼死我了。谁给他的胆子,他怎么敢朝你动手?你爸爸现在还活着呢啊!”
妇人摩挲着女儿脸颊那点儿残余痕迹,眼泪扑簌簌地滚下来。
“妈,也没什么。就是话赶话儿挤兑上了。”做女儿的回避。
“卫华,你还护着他?要不是小志打电话告诉我了,我又打发司机去接你们娘俩,是不是你今天就不打算回来了?”
“妈,他也认错了。”卫华极力想给自己的男人开脱。
“唉。你这孩子啊。扔了三十往四十岁去了,怎么还不懂事儿啊。男人打媳妇儿这事儿,只要动手开了头,这有了第一次就会跟着有第二次、第三次。唉,也怪我也没给你们姊妹俩生个兄弟做依靠。等你爸爸退下来了,你可怎么办呐!”
妇人低低的啜泣声,更让人觉得伤心。
“妈。你别哭啊。等下让我爸看到了,他又该上火了。再说等我爸退下来的时候,你外孙也长大了。”
“那也是他亲爹,你还指望他能怎么地他亲爹吗?”
卫华水润的眼眸瞬间就黯淡了下去。
“你呀你,就是不听话。你就该搬回来住。上班有多远吗?让司机把你俩送过去不就得了。你今儿个就给我住下。”
卫华小声回答:“我们都得倒夜班呢。”
“下夜班打个电话回来,让司机去接,在这面休息不是更好?我和你说,就冲他敢和你动手,他想调去普外科当主任的事儿,不仅现在,就是以后连门儿都没有。这辈子他都不用想。这还没怎么地呢,就敢朝我闺女伸爪子,他要是当上院长了,哼!”
卫华垂下头,母亲说的话她哪里不懂呢。父亲对自己男人的前程早有规划,不用他上蹿下跳、着急蹦跶的。大概就是四十岁当个主任、五十岁去做院长,在他退下来之前,一定会把他扶植上去的。
但父母亲留了个心眼,反复叮嘱自己,不让自己和他说,目的是要好好地再最后观察、观察他的品性。
可是只看他这阵子对孜孜以求的主任位置没有立即到手,就压抑不住的焦躁,多年养成的认知,让她不得不重新评估自己选的男人。
唉!也许母亲说的没有错。
只是自己不敢也不愿正视婚姻现状、不甘心承认自己的失败、不想被昔日反对自己抉择的亲友笑话罢了。
或许他做了主任,就会……
“妈,他现在还是一个小大夫,我不也是挺没面子的嘛。”她心存侥幸,试图劝说劝说母亲改主意。
“你还提脸面这事儿?”妇人温柔的言辞一下子变得冷冰冰了。“那东西在你决定嫁给他的时候,就扔去太平洋了。”
她不理会女儿变难看的脸色,继续往下说:“扔到太平洋里还是好听的呢。你是把脸扔到大家伙儿的脚底下了。就看他昨晚敢朝你动手的架势,他绝对能在当了主任和院长之后,干出你想不到的事儿来。”
妇人的话斩钉截铁,卫华垂下去的头几乎要失去抬起来的力量了。她记得上午在床上答应了丈夫的请求,但是自己妈不同意,想背着妈和爸去说是没用的。
好像自己违背母亲的所有勇气,都在这些年越来越黯淡的婚姻生活里消磨殆尽了。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卫华,你听妈的话,他想上进也不难,让他去考研究生。他当初和你搞对象的时候,不是说不想当官吗,那以后就在学术上使劲。这两年没什么人愿意考研。等到时候他准备差不多了,趁着我还在位,可以给他去医大找个不错的导师。”
“妈,他26个字母背得连小志都比不上呢,拿什么考研究生啊。”卫华骇然母亲的安排。
“他不考你考。既然你不想接爸妈的这条路从政,你就得往学术上走。”妇人眼神坚定,容不得女儿再推脱、再后退。
“先在靠着我们混日子,等你爸退下来了,你让小志靠谁去?你去考医大的在职研究生,在学术上给自己博个立锥之地。今儿就给我在这儿住下来学习。
不然再过几年我退下来了,你想考在职的,就得你爸张嘴了。你要知道你爸要是不能再进一步,六十五岁也就得退下来了。你多少为爸妈想想,不要到时候让我们看着你却无能为力的。”
“妈,我也未必要考研啊。”女人慑于母亲的积威、也感动于母亲的关爱,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
“不考研?国家定了工农兵大学生是大专待遇,难道你这一辈子就止步中级了?等快退休的时候,看科里后分来的大学生脸子吗?你能不能给爸妈争点儿气?”
妇人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卫华抱住母亲的肩膀,“好,我去考研。”
李敏在五官科的值班室,找到刘娜等人。“走,咱们吃饭去。今儿早点儿去,省得排队。”
冷小凤记起李敏后背的伤,“李敏,你是不是得要换药啊?”
严虹站起来说:“我给你换药吧。”
刘娜把书包一推,“我去取东西。”
李敏伸手拦住她,“别,我还是回科里换药吧。现在核算管的那么严,你又不怎么来病房的,别让人为这个说闲话了。”
刘娜想想点头同意,“那咱们现在过去给你换药,然后去吃中饭。”
“你和小凤先去打饭,我给她换药。”严虹做出最合理的安排。
李敏和严虹回到创伤外科。严虹插好换药室的门,李敏准备东西,在屏风后把背部的伤口都露了出来。
严虹解取李敏后背的蝶形胶布。
“嘶。”李敏吸气。
“疼了?我轻点儿。你这贴胶布的地方都红了。你胶布过敏?”
“嗯。我不过敏的东西没多少。”李敏感觉很丧气。贴过胶布的地方痒得她想伸手抓。
严虹的动作很快,一会儿就将李敏背后的创口处理好了。
“你说这事儿能有个什么结局?”严虹收拾换药碗,李敏穿衣服。
“我哪里想得出来啊。你们科刘主任还在那儿躺着呢,我们科张主任的眼睛、鼻子也都没见怎么好转。估计院里该有个什么态度吧。反正和我们关系也不大,咱倆说什么都没用的。”
“和你的关系还不大!这块扎的那一下再移一点儿位置,是不是就扎到脊柱了?”严虹在李敏的背部轻划。
“你别吓我啊。我可不想向张海迪学习。”李敏回避自己的伤处,她比任何人都恐惧再偏移一点儿的可怕后果,偏故作没事儿地与严虹开玩笑。
严虹拿起李敏的眼镜,看着李敏扣衣服。憋不住对她伤处的认识,直话直说:“你这位置真伤到了,坐不起来的。你学不了张海迪,你只能学霍金。”
李敏伸手去掐严虹:“你咒我呢。”
严虹赶紧躲,俩人笑闹了一下,李敏从后面抱住了严虹。低低的声音里,满含着回想起玻璃扎进肉里、那瞬间带给她的惊恐。
“彩虹儿,其实我也怕的,我一想起来就害怕。那天要是再偏那么一点儿……”一滴眼泪无声地跌落到水磨石的地面上。
严虹轻拍李敏的胳膊:“你运气好!就是没偏那么一点儿。知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句话不?”
一滴又一滴的大颗眼泪,在地面砸出四溅的花儿。
严虹等了一会儿,等到李敏平静点儿,才当没事儿地揶揄她:“好啦,好啦,都过去了。这时候才想起来哭,你的神经传导肯定有问题了。”
严虹的意思是说李敏的反射弧太长了、当然也在笑谑她大脑反应太迟钝了。
李敏松开严虹,擦擦眼泪擤擤鼻涕,把纱布丢弃到污物桶。“你才神经传导有问题呢!你才神经病。”
李敏抓过自己的眼镜戴上,微微遮挡了发红的眼圈,气咻咻地回嘴。
严虹抿嘴一笑:“走,吃饭去。今儿排队的人应该会少点儿的,她俩肯定打好饭了。”
李敏提着钥匙盘去护士办公室,就见值班护士在听电话:“好,好。我这就转告值班大夫。”
“哎,李大夫,急诊那边来电话了,说救护车去接人。让咱们科值班大夫赶紧过去帮忙。刘大夫才去食堂吃饭去了,你能不能先过去替他?等刘大夫回来我就告诉他过去。”
李敏立即说:“行,我现在就去急诊那边。可说了是什么伤?”
“没有。就说要咱们科去人帮忙。”
“那你给医疗电梯打个电话,我立即下去。”
值班护士点头应了,立即拨电话。
李敏匆匆转身。
“严虹,你都听到了?你自己去吃饭吧。看到我们科的刘大夫,让他赶紧回来。我去急诊那边先顶着。”
“好。我把饭给你带过来?”
“thanks。你帮我先按住医疗电梯,我去换衣服。”
李敏跑进更衣室,旋即又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穿白大衣。等她到了电梯间,医疗电梯恰好升了上来。
电梯工笑着招呼她:“李大夫,你要的急诊电梯?”
“是。急诊那边要我们可赶紧去人。”
电梯急速下降。李敏与严虹点点头,在电梯打开的瞬间冲了出去。她气虚喘喘地跑到急诊,万幸救护车还没有回来。
“我是创伤外科的大夫。知道是什么病人吗?”
值班护士抬眼看看李敏,“割腕自杀。”护士说着话向李敏倾过来身子,“听说就是前几天在咱们医院引产的那个女的。她妈还把刘主任打得脑出血呢。”
割腕自杀!李敏的嘴巴张成了“o”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