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6节
典客令小心地坐下,又更加小心地询问祝缨:“已入秋了,今年正旦保不齐再有外番来贺,不知大人有何章程要下官提前预备?这两年,总有番邦来进贡的。冬天来、春天走,大人来的时候是初夏,所以没遇到。”
“发点钱吧。”
“啊?”
“鸿胪寺虽不穷,我瞧着,只有几位上官更丰润些。这不太好。做事的是下面的人,不能叫人寒心。”
鸿胪寺的账主要归王丞管,王丞本人也不太精于经营之道,细务是他手下的书吏在做。但是典客署又有一点不同,他有自己的另一个在鸿胪寺外的地盘――四夷馆,人数也多,有自己的小金库。祝缨不动鸿胪寺的,但是想从典客署、四夷馆开始经营。首先,四夷馆是需要拨款的,它肯定有自己的小金库。祝缨一算一个准。
典客令仿佛听到了高高悬起的板子落和到自己身上的声音,啪一声,有点疼,但终于是落下来了。祝缨也不与他废话,只有一句:“今天的事儿,哪儿说哪儿了,不往上。小黄,把祁主簿请过来。”
第295章 整顿
典客令的脸色变得很不自然。
上司说“给底下人发点儿好处”的时候,执行的人还是他,怎么发,看他。上司的每一道命令,都可以变成执行事“公私两便”的理由。譬如发东西,他可以从中抽成、报花账。花了一百报二百,多出来的一百就从账面上很正常地消失了。可以用来填旧窟窿,也可以用揣进自己的腰包里。
上司说“叫个人来查账”,事情就完全变了!
典客令虽不似骆、王、阮那样有家世做靠山,也是个能留在鸿胪寺内的人物。祝缨要查他的账,无论本心如何,喊来了祁泰,落在别人眼里就是对他柯某人产生了不信任。是在“夺权”。
已经要让一步的典客令在看到小黄去叫祁泰的时候,又上前了一步,道:“此事典客署也做得。祁主簿又身负重任,不好离开,下官明日便将账目奉上、钱帛备好,送来给大人过目。”
祝缨道:“他不过掌印,勾检稽失。你的事才是鸿胪寺的大事呢。让他干。”
典客令一肚子的闷火又不敢发出来,他看了一眼祝缨,只见祝缨仍是一副温和可亲的样子。可这人下手是真的狠!不声不响,突袭了四夷馆,再接典客署。下一步……
典客令一时难以抉择,连典客丞看他的目光都没留意。
祁泰却很快过来了。
到了鸿胪寺,祁泰怎么都不得劲儿,他不擅与人交际,整天缩在自己的屋子里。祝缨终于叫他了!
祁泰脸上带一点点笑,这点笑落到典客令和典客丞的眼里就变了味道,三人齐齐在心里骂一声:走狗!
祝缨道:“你们几人盘一盘账目吧。”
祁泰是个直肠子,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典客令。
眼见无可挽回,典客令只得悻悻地说:“主簿随我来。”
祝缨道:“拿到这儿来。”
典客令磨了磨牙,勉强道:“是。”
他转身走了,步子越走越疾,回到他自己理事的屋子里,险些被门槛绊到,回身踢了门槛一脚,骂了一句脏话。见他这样,屋子里当差的书吏也不敢上赶着奉承了,上了茶就退到了一边。
典客令心中着实恼火,茶杯也摔了。摔完了还得找账本,找着了往袖里一塞,又取了一本唤了个吏目拿着。
这吏目正是日常为他做账的人,双手接过了,眼中带点疑问地看着他:“大人。”
典客令道:“随我来!机灵点儿。”
二人到了祝缨房里,典客令道:“这是狄高明,典客署的账目是他在做。祁主簿有什么要问的,只管问他。”
祝少卿在大理寺比沈少卿还不管事,狄高明来的时候没想到是要查他的账。猛听得典客令将自己给卖了,心说:柯大人可真是个菩萨,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机灵是什么机灵?!
狄高明又手将个账目又递了出去。
祁泰此时也从容了,他不急着接,而是看了一眼祝缨。祝缨只含笑看着典客令,典客令只得又从袖子里再摸出一本账来。
祝缨笑笑,没对祁泰指示,祁泰也心安心得没动。典客令有些急了:“的的只有这些了!”
祝缨将封皮掀开又合上:“送到我手上的,我认,让它在我手上翻篇。没有送到我手上的,以后你们自己扛。”
典客令还在犹豫,典客丞熬不住了,他小声说:“四夷馆因要接待四方来宾,还有些收支,今日来时不知大人要盘账没有带来,下官这就回去取。”
祝缨点点头,对祁泰道:“开始吧。”
狄高明虽不明所以,却本能地觉得不对劲儿,他张惶地看了典客令一眼。眼前这些人都是官,不提少卿,便是典客令等人也不是他能惹得起的。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不幸他就是那个凡人。
他为典客令可做过不少事,勉强算“心腹”,心腹,就是平时跟着也沾些好处,但要干脏活的。一旦有事,心腹必然要先遭殃。
狄高明真心希望祝缨说话算数,能够翻篇。但是典客令却说:“就只有这些了。”
屁!你手里还有一本呢!狄高明心里暗骂,又不敢出声。
祝缨道:“好,你说,我就信,那就开始吧。”
祁泰开始翻账,典客令心里也在翻一本无形的小账:那小子姓柳是吧?还有一个叫丁贵的仿佛在四夷馆?当起坐探来了!不叫你们吃点儿苦头,还道鸿胪寺都是傻子了呢!
鸿胪寺的账目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对完的,到会食时,一本账还没看完。到得下午,典客丞又拿了一本账来。
祁泰忙活了一天也没能对完,但是他挑出了几样毛病,又折了几页虚账出来。祝缨拿起账本,抬手将这几页给摘了。对小黄道:“将这个送给柯典客。”
小黄走后,祁泰正要说话。祝缨抬起笔来:“无妨,数我都记着,我写给你。不碍着你合最后的总数。”
小黄走后没几时,典客令就跟着小黄又回来了。
见了祝缨,他便又奉上了一本账簿:“大人恕罪,下官怕误了大人的事情,方才回去又找了找,这里,还有一个。”
祝缨道:“所有漏掉的,都在这儿了?”
典客令忙说:“是。”
祝缨道:“有劳。”小黄又接了这一本,交到一旁祁泰的桌上,祝缨招呼典客令坐下:“这些琐碎的事情都交给他们忙去吧,咱们合计合计,怎么发这个钱。”
典客令道:“以往也发一些的。咱们自有一些收益,发的是两份儿。他们司仪署也有一分,大人别看他们的看着清贫,其实也有。”
祝缨听说一些公开的秘密,等他说完了,才说:“穷有穷的过法,富有富的过法,典客署比司仪署又要强些。以前都怎么发的?”
“按品级,”典客令说,“大人当年在大理寺的时候,各处都羡慕大理寺呢。下官进鸿胪的时候,还听些老人讲过当年。”
祝缨笑道:“各衙寺本就有这样的习惯,也不是我首创的。”
“大人是做得最好的。”典客令小拍了一记马屁。
祝缨道:“不过是要配合着开源。都是小事,做与不做看着差别不大,却能看出来做事的人用不用心。咱们已经在皇城之内了,做出来的事不会被埋没的。”
典客令小声应和,又问:“鸿胪寺,也要开源?”
要来新上司,多少都会设法打听一下的,他对祝缨的旧事也知道一点。但祝缨一旦管事,他的权柄就要收缩,收益不知是什么样,损失却近在眼前。典客令心里是有些抵触的。
祝缨道:“当然。不过,先看看账目,账上有的,库里也有,对吗?”
典客令口气稍稍坏了一点:“这是咱们典客署自己的账,还是很实在的。”
祝缨一笑:“来吧,看看各级都怎么发。”她扯了一张纸,上面写着典客署各级官吏的补贴与福利,问典客令是否有误。
典客令无奈地点点头:“就是这样。”
祝缨道:“改一下。”她扫了一眼就知道这单子的毛病了,发钱还好,发物的问题就大了。负责分发的人,譬如典客令,今天家里缺了香,明天就说全体都发香,一些吏目家里根本不用这些东西。里面再来点花账、回扣,小金库他们都要再扒一层皮。
祝缨将内容删了几项,又增加了几项,再添上一些钱,给各种钱又加些新名目。譬如皇帝大寿,鸿胪寺高兴,发钱散福。
列完了单子,她又命将两个典客丞叫来,告知此事。典客丞脸上一苦,这小金库是他们攒下来的,被新上司做了人情。非但如此,祝缨还指定了小柳、丁贵“协同办理分发事宜”。
典客令皮笑肉不笑地:“他们两个……”
祝缨道:“让他们俩办去,咱们还有正事呢。”
典客令只得问道:“不知大人说的是什么事?”
祝缨道:“两件,你们三人今天回家各自琢磨琢磨,明天我要看到你们的想法。第一,正旦有番邦来贺要如何接待,又有什么要紧事项。第二,咱们怎么开源。”
“诶?”
祝缨摸了一把猫,漫不经心地说:“花了你们攒的私房钱,不补点儿长久的进项,你们出了这个门儿就要骂了吧?”
“不敢不敢!”三人赌咒发誓,“大人如此体恤下官,下官感激不尽,岂有腹诽之理?”实则心想:我在你面前也肚里骂你呢。
听到“开源”却又是精神一振,传说里,祝少卿“年轻的时候”是一把理财的好手。
祝缨道:“那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是。”
…………
此后数日,祝缨又与这三人议了两次事,都是落衙后三人相约到祝府去。
祝府的样子与他们之前见过的豪宅相比堪称俭朴,然而祝府的仆人却都年轻而精干,个头不高,却个个精神十足。
到了祝缨的书房一看,挂着几幅字,都不是前人的字画,都是现世活人的作品。新人新作与府内的陈设,显出了少卿还在“发家”的路上。三人却要在心里嘀咕:他做了这些年的官,难道就只有这样的家底?莫不是故意装的。
及看清字画落款,集齐了二十年来所有丞相的笔墨,又一面墙挂了刘松年画的一轴墨竹。方觉出比挂前人字画更显出书房主人的份量。
祝缨却很随和,她按住一旁要往砚台上伸爪的狸花猫,对三人道:“来了?坐。”
典客令等三人此来未尝没有一些试探之意,由典客令先发言:“下官等思之再三,正事耽误不得。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做事趁现在。”
祝缨一点头,典客令又接着说了他们的方案。一是将“小金库”的用法给定了下来,三人便着意议定各人可分得的补贴财物上,给这位少卿拿最大的一份。二是开源,就是再盘点铺子、货栈取租嘛!三是接待外番使者的事,还是四夷馆办,这个要向上头申请经费。
中规中矩。
祝缨道:“四平八稳,极好。”
典客令也笑道:“早就想将事情理一理了,只是没有遇到明白人指点,幸而大人来了。”
祝缨道:“世间事,难得糊涂。大事做到,小事不妨随意。外番来使之后咱们就要不得闲了,趁还没几个人来,先将咱们的家务事办妥。第一,将旧账盘清,陈年烂账,我来给它抹平。”其中不乏一些他们借着鸿胪寺的势力,参与的番邦货物的交易勾当与收受的一些好处。
典客令等三人一齐感谢。
祝缨又说:“眼见入冬,一年的考核又要开始了。只咱们自己写个本子往吏部报备有什么意思?管好了典客署,我才好向陛下讲。”
典客丞忙出声问:“大人的意思是?”
祝缨的目光变得很冷,扫向三人,最终落在了他的身上,道:“你今天在四夷馆是梦游吗?无论是不是外番来使,讲究的都是一个太平盛世,第一就是要太平。纵容胡人番客妄加议论,成什么体统?我把话放在这儿!鸿胪寺,你们自己私下有什么主意我不管,胡客、番商,四夷使节,不许他们与皇子有任何勾连!”
外使都住四夷馆,也是为了方便招待,也是为了方便监视。待遇好是好,该有的警惕本也不差。外使出门,或明或暗都会有人跟随。苏鸣鸾她们来的时候,祝缨也是陪同的人之一。
三人齐声答应。
祝缨道:“这话我只说一次,谁乱来,我就活埋了他。”
典客令此时却是坦坦荡荡地:“大人这话就小瞧咱们了,谁个指望这些番使有所作为不成?”
祝缨道:“如此最好。尽早把章程理出来,在考核递上去之前,做出点样子来。知道什么样子吗?”
典客令不敢托大,虚心请教:“还请大人明示。”
“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祝缨说,“为陛下分忧,不如让陛下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