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远萧开始发觉妹妹不对劲, 是在他去江南查半月贪墨案回京时。
当他赶回侯府时, 天空已浸满灰墨色, 如练的月色照着朱漆廊柱,画出一抹莹白的刻纹。稍往里走几步, 就能在绰绰摇曳的树影之中,看见正婀娜朝他走来那人。
她脖颈纤长,大红的褙子松垮地搭在肩上,衬得胸口那一朵桃花格外妖娆,尖尖的下巴压着,杏眸含了雾,眉间贴翡翠花钿,配着唇上一点朱红, 仿佛从夜色中走出的树妖,美艳不可方物。
顾远萧渐渐止住步子,看着女子的脚步如水似烟般走到自己面前, 上身倾过来一福, 声音似怨似嗔:“大哥, 你总算回来了。”
他被她眉间花钿闪得眯了眯眼, 柔声问道:“更深露重,为何站在这里?”他未问出口的是她为何会打扮成这样,这实在与他记忆中的妹妹相差甚远。
顾双华悠悠吐出口气, 再往前踏一步,明眸朝上一挑,道:“在等哥哥啊。”
她说话间流转着香软的热气, 几乎擦着顾远萧的耳边滑过,他喉头猛地一紧,又听她继续道:“哥哥一走就是半个月,连封家书都未传回来,我问了许多次,祖母告诉我你今日会到,便想坐在这里等你,谁知会等到此刻。”
她声音颇有些委屈,令顾远萧不由也放软了语气道:“太晚了,你衣衫单薄,小心着凉,快回房去吧。”
顾双华仰头看他,很是清澄崇拜的眼神,长卷的羽睫颤颤点着眼下肌肤,像只踩玉点冰的蝴蝶,令人生出想要触碰的冲动,唇边笑纹一漾道:“哥哥,你是不是很累。”
顾远萧还未开口,她已经快步走到他身后,踮脚伸出收来,帮他一下下按着额角,似是不经意将唇贴在他耳边邀功:“这样是不是好些。”
吐息间,一股极浓的香气袭来,顾远萧只觉得心神一荡,忙用指甲猛刺进掌心,总算让自己冷静下来,逃也似地朝前迈步,转头却看见她弯起的黑眸,盈盈闪动着无辜:“怎么了?哥哥觉得不舒服吗?”
这不对劲,很不对劲……
顾远萧也不知为何会生出这样的念头,只觉得面前的顾双华,如这夜色般缥缈难辨,仿佛自己做过的一个梦,香艳而不真实。
见她还要再往前靠过来,忙转身轻咳一声,声音都有点虚浮:“太晚了,你先回房吧。”
顾双华低头极轻的笑了一声,然后敛袖朝他躬身道:“那我明日再来拜见哥哥。”
她纤腰一拧正往回走,突然听见背后的顾远萧沉声问道:“你最近换了熏香吗?”
夜色里,女子似乎骄傲地挺了挺胸,然后转头眨了眨眼道:“未曾,只怕是……哥哥闻错了。”
那日之后,顾远萧每次见到妹妹都会留个心眼,若她沉默时,仿佛还是临水朝花的沉静模样,可当她将黑眸投过来,同他说话同他笑时,又让他生出古怪的不真实,这念头飘渺荒谬,捉摸难定,直到某日,他终于按捺不住,去找了祖母询问。
老夫人听他问顾双华的事,按着膝盖,长叹口气道:“你不提倒罢了,说起来可莫怪我这个老婆子多心。自从那孩子上次被双娥告了一状,也不知是不是怨我这个当祖母的不够保护她,最近对我若离若离的,虽有时也来我房里说话,却总找不回以前的亲近。”
顾远萧心念一动,问道:“告的什么状?”
老夫人便将她使心眼跟姐姐去诗会,大出风头赢得一众世家子倾慕,最后惹得邹氏震怒,将她好好惩罚了一番的事说了出来。顾远萧手掌在案上重重一叩,内心的不安越发强烈。
这绝不会是他妹妹能做出的事。
如果说一个人性情大变,总比身体里换了个人容易令人接受,但顾远萧就是觉得,那人根本不是妹妹,只是一副空有美艳的画皮而已。
他翻了许多志异书籍,还去过寺里请教大师,却都寻不到一个解释,可长宁侯在战场和朝野中淬炼出的坚定,令他必须自己找出个真相。
第二日,顾双华请到书房时,顾远萧正斜靠在罗汉榻上看书,听见有人软软喊了声:“哥哥。”抬眸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将门关上。”
见她转身将门关好,才放下手中书页,朝旁边一指道:“许久未喝过你煮的茶了,
正好今日天气晴好、惠风和畅,帮我煮一次茶可好。”
他边说边细细观察顾双华的神色,果然见她眸间闪过丝慌乱,然后步履辗转,慢慢挪到炭炉旁,弯腰去拨那炉火,谁知一缕火星跳出来,正好将她指尖燎到,疼得她惊呼一声收回手,眸间立即升起水雾,委屈地道:“都怪我太久未煮茶,技艺生疏。”
可她手指被烧到,也就顺理成章不必煮茶,顾远萧大步走过来,弯腰将她受伤的手指拉过来,再柔柔包在自己手心,叹息间似藏了深情道:“当年你第一次为我煮茶,也是这般不小心,将好好的指甲烧了,看了让人心疼。”
顾双华眼圈泛红,顺势靠在他肩头,娇嗔着道:“求哥哥莫要怪罪。”
这时,窗外有树影一动,有人倏地放下搁在窗棱上的手,气呼呼地往回走。
顾远萧轻抓着她的手,眸间却似藏了寒冰,低头靠在她耳边道:“你还记得,第一次为我煮茶是在何时吗?”
顾双华抬起眸子,朱唇微启,缓缓展开笑靥道:“哥哥说在何时就在何时?”
顾远萧被她唇间吐出的香气激的心神旌荡,需得努力屏气凝神,才不至于被这张脸给迷惑。
顾双华眼也不眨地盯着他,察觉到他面色异变,内心正在得意,可捏住自己手指的大掌却突然用力,忙皱眉喊了声:“疼。”
可顾远萧看向她的目光渐转凌厉,再加上手指被掰的生疼,原本装满了娇嗔的杏眸里,渐渐涌上了恐惧的泪,可她很快凝起心神,头靠过去,用带泪的眸子无辜看着他问道:“哥哥,你怎么了,我好疼。”
顾远萧将手掌一松,令她总算松口气,可那只大掌却滑到她脸颊上,轻轻捏住她的下巴,那股强大的威慑感,令她几乎动弹不得,只听顾远萧在耳边咬着声道:“告诉我,你第一次为我煮茶是在何时?”
她沉默一阵,钳在她下巴上的手就再用力,仿佛随时能将她的下巴捏碎,她实在承受不了这样的威压,边挣扎着往外逃,边颤声道:“我不记得了。”
可顾远萧轻易就将她钳制在怀里,一手绕着她的鬓发,逼她抬起惊恐的眸子看他,继续问道:“那你再告诉我,你及笄那年,太后寿辰,我们是和谁,在何处喝过酒。”
她瞪大了眼,那滴颤颤的泪终于沿着腮边滑下,穿越这么久,她第一次感觉到深深恐惧。
虽然她能获得些原主的记忆,但是都是碎片式的,很难在这样强大的压力下理出清晰的头绪。
更何况,眼前这人锐利的目光似把利剑,轻易劈开她引以为傲的外壳,血淋淋地挖出其中躲藏的灵魂,无情地曝与红尘之下。
可恐惧过后,她又觉得有趣,腰一软顺势往他身上一倒,用涂了蔻丹的手指按着他的胸口红唇贴着他的脖颈,吐气道:“有些事,需得雾里看花才有意思,哥哥又何必问得那么清呢。”
顾远萧努力克制鼻息,却躲不过贴着脖颈滑进唇齿间的想起,如同媚人的软蛇一点点往上爬,摩挲着皮肤蹿起酥麻感,他倏地闭上双眸,咬着舌尖让那股血腥味驱散心魔,哑声质问道:“你究竟是谁?竟敢占着她的身子!”
她叹了口气,懒得再去伪装,只用仿佛淬毒的眸子勾着他的眼神,手指却偷偷拨开他的衣襟,滑上他的胸肌,媚笑道:“你何必管我是谁,难道……你不想要她吗。”
顾远萧浑身一震,勉强维持的理智几乎被全部击溃。她趁机用另一只手缠上他的腰,拉开他腰间系带,再一路往下游移,唇间香气绕上他的耳垂,轻轻伸出舌尖一.舔,用几乎能摄人心魄的声音叹息着道:“枉你对她深情如许,可她却注定懵懂无知,我能通晓她的所有感情,她对你根本没有半点男女之意,只将你当作哥哥来看。求不得是世间之苦,你便当作我是普度众生的菩萨,有花堪折,好好享一享这鱼水之乐,待到木已成舟,她恢复心智,就算想跑也跑不了,只能好好跟着你,岂不是一件美事。”
她攻略过那么多男人,自问通读人心,不信有人能抗拒这般诱惑,果然她感觉手下那具身子微微颤抖,然后翻身将她死死压在身下,于是在心中得意地笑起来,故意装作她的神态,脸上飞红轻唤着:“哥哥。”
可压在她上方的英俊男人,满是热汗的手掌滑过她的胸口,最后却停在她的脖颈之上,然后缓缓加着力,直到她感到呼吸不上才觉恐惧,忙将手从他衣袍里抽出,努力去掰掐着她脖颈的大掌,却听他用如同阎罗般冷硬的声音道:“你错了,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她,包括你,和我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突然插入这个番外,但这个番外就是作者想写这篇文的初衷,也算是个前传吧,明天会回到正文,这个番外的下一章后面再放,反正对正文剧情没有影响。
今天发30个红包吧,感谢你们愿意看这个番外,么么哒。
第39章
“窗外有人!”
顾双华倏地起身, 被方仲离乍变肃然的脸色给惊到, 想要上前, 却看见他沉着脸冲她摆手,然后抄起手边一盏灯台, 蹑手蹑脚绕到门边,“砰”地将门推开。
可门外只有一地被踩乱的草叶,明显有人匆匆逃走,书童莲心听见动静赶忙从外跑过来,捏着青布袖口擦了擦汗问:“先生,出什么事了?”
方仲离将那灯台重重一放,皱眉思忖片刻,道:“徒儿, 跟我去找长宁侯。”
顾双华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声徒儿是在叫她,于是毕恭毕敬地跟在便宜师父身后, 找到致远和尚问出顾远萧和太子他们所在的那间房。
顾远萧这边刚安抚好太子, 正盘算如何安顿即将到来的禁卫军, 在弄清究竟发生什么事前, 他不想太过声张闹得寺内人心惶惶。
谁知方仲离竟会不请自来,一进门也不顾还有旁人,大剌剌撩袍往椅上一坐, 张嘴就喊道:“侯爷,这寺里进了贼人!”
话音刚落,太子就倏地站起, 边咳嗽边道:“你说有刺客?”
顾远萧正看向紧跟着进门的妹妹,闻言狠狠瞪了方仲离一眼,又扯着他的衣袖把人给拉起来,往旁边一使眼色道:“方先生莫要乱说,还不快拜见太子和王爷。”
方仲离把衣袖一拂,斜斜瞥眼过去,勉强向两位大人物行礼问安,态度却无半点恭敬可言。
太子早知道这人的臭脾气,虽然有些不悦,却也并未与他计较,压下喉间那股腥苦,问道:“先生说有贼人是何意?”
方仲离摆足了名士之姿往哪儿一坐,正准备开口,觉得口有些干,眼神往顾双华身上转过去,手指轻敲了下茶壶,顾双华立即会意,赶忙去拿了只杯子,给他斟上热茶毕恭毕敬端过去。
信王和顾远萧互看一眼,然后同时走过去,顾远萧轻扯住妹妹的手臂,信王顺手就将那杯茶接了过来,稳稳往桌上一搁,弯腰下来皮笑肉不笑道:“方先生好大的架子啊。”
方仲离眼皮都不抬,十分坦然地端起那杯茶道:“谢王爷。”
信王瞪圆了眼,很想叫人把这架子摆上天的酸腐文人给拖出去打一顿。
方仲离舒服喝了口茶,清了清喉咙才回答太子的疑问:“方才,我与我这徒儿在房里谈话,谁知竟发现门外有人鬼鬼祟祟偷听,我寻出去时,那人已经不见踪影,可见并非寺里的人。”
“先生说的什么徒儿?”他话音未落,顾远萧已经觉得不对,皱眉问道。
方仲离手指一伸,指着规矩站着顾双华,得意地道:“就是三小姐,我与她一见投缘,今日后,我就留在京城,隔日去侯府教她读经念史,将毕生所学都教给他。”
顾远萧心头微惊,方仲离知道自己的名声在外,难得愿意收徒,这话自然就说的十分张扬自傲。
可他却未曾想到,房里还有个他当年以死推拒为其师的太子在。
果然,太子的脸色很不好看,却只是淡淡道:“未想到顾小姐有这样的福分,能请动方先生为你当夫子。”
顾远萧默默捏拳,明白太子已有疑心,只怕要误会方仲离是因为侯府的关系才会如此决定,可到了这个地步,若是强行解释,反而显得心虚,只得上前一步道:“殿下,臣已经调来一队禁卫军,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赶到寺里了。若是殿下觉得危险,可以让他们护送您移驾回宫。”
太子轻抬眼皮:“看来长宁侯早知寺里进了贼人,才能安排的如此周全。”还未等顾远萧解释,又笑得一派轻松道:“既然长宁侯都安排妥当,又有禁卫军加强守卫,孤王也没什么好怕的,就等听完明日的筵讲再走吧。”
这笑只浮在脸上,并不达眼底,无端端令屋内多了几分凉意,顾远萧在心中叹气,又转头狠狠瞪了信王一眼:若不是他多事将太子带来,又怎会惹出这么多麻烦。
信王摸了摸鼻子,一脸无辜模样。
屋内几人面面相觑,气氛颇有些尴尬,偏只有某个不懂看眼色的人大喊道:“那贼人既然能摸到我门外,可不见得是为太子而来的。”
顾远萧觉得这人再呆下去,迟早被太子治个犯上之罪,于是轻咳一声,示意顾双华赶紧将他给劝走。
说来也怪,方仲离脾气又臭又硬,王侯高官都不放在眼里,偏偏听顾双华软声说了两句话,就敛下张扬神色,乖乖回到了自己的房里。
送走了难缠的方仲离,顾远萧也毫不轻松,太子要宿在寺里,除了护卫,该有的准备一样也不能少,好不容易嘱咐下人们布置好房间,那队禁卫军已经等在角门外,只等长宁侯差遣调派。
另一边,顾双华将方仲离劝回了房,心中惦记着堂兄和熏儿,便匆匆赶去寻他们。谁知刚走了几步便觉得不对,微微皱起眉头,刻意走到游人多的地方,突然转身喝道:“你为何要跟着我?”
后面那人被她一吼,黝黑的脸颊渗出些红意,忙上前抱拳行礼,小声道:“是侯爷让小的跟着小姐,说要保护三小姐的安全。”
顾双华仔细一看,认出他是常年跟在顾远萧身边的亲卫,心头涌上阵阵暖意:哥哥重责在身,却还记得找人保护她的安全。
她想着想着,唇角便挂起抹笑意,这时,那人突然偏过头去,弓腰轻唤了声:“王爷。”
信王潇洒地迈步走来,冲那亲卫挥了挥手道:“你先回去,我有话要同三小姐说。”
见那亲卫露出为难神色,他板起脸,将折扇往他肩上一敲,冷声道:“怎么,莫非你怀疑本王会害她不成?”
顾双华怕那亲卫难办,连忙对他道:“你回去保护大哥吧,他那里更需要有人在。我就同王爷在这边走走,不会出事的。”
那亲卫对她露出感激表情,然后便行礼离开。
信王对她方才话语里流露出的信任十分满意,领着她走到一处僻静的廊亭边,头靠过去问:“双华妹妹可有想我?”
顾双华明知他向来这般,还是不争气地红了脸,眼神直往脚尖上绕着,轻声道:“王爷可是有话要同我说?”
信王笑得一脸神秘,见左右无人,从怀中掏出一个木雕小像递过去道:“送你的。”
顾双华有些诧异,将那木像接过来细看,发现竟有八分像自己,顿时受宠若惊地抬眸问:“这是…为我刻的吗?”
信王黑眸闪动着柔光,看着她一字一句道:“那是自然,还是本王一刀一刀,亲手刻出来的。”
顾双华被他看得脸热心跳,一想着他竟亲手刻出她的五官神态,胸口乱糟糟的,连木像都变得有些烫手。可转念一想,又微微皱眉,轻声道:“王爷若是初次雕刻小像,怎能做到如此精细神似。想必这样的东西,已经送过许多位姑娘了吧。”
信王被她说的有点脸臊,一瞪眼道:“你这人怎么如此不识情趣,问这么多干嘛。”
顾双华被他弄的啼笑皆非,方才那点羞怯也淡了不少,可还是握着木像冲他一福道:“多谢王爷相赠。”
可信王想要的可不是这种道谢,好像他随手赏了她一样无关紧要的珠宝一般,但这牛是他自己吹出的,还被人一眼给看穿,正生着闷气,突然听见一个冷冷的声音自背后响起:“认识王爷这么些年,还不知你竟有这般的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