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有客来访。
当时小道士刚从通玄观中返回,见太清院门口有一顶官轿,并数个男仆,一时只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我去,自己在临安可不认得几人,竟有人前来拜访?竟还敢来这鬼宅?
进门后,小道士看正堂中端坐着一中年男子。但见他生得极是高大,相貌颇是威武,而威武中却又带着几分儒雅之气,竟是一个极难得的伟丈夫。
一见小道士,那人笑道“某,杨次山”,说着捻须微笑,只等小道士“纳头便拜”。
小道士却不知所以,只是一拱手:“杨大人光临寒舍,真真是蓬荜生辉啊。”
杨次山愕然,然后失笑:“小神仙就是小神仙,果真对凡尘中的荣华富贵不屑一顾。如此高风亮节,某佩服!”
然后他提醒道:“某是杨后的兄长,忝居当朝大尉。你妻柔静县主是杨后的义女,你我自是一家人,你可称某一声‘舅丈人’。”
小道士恍然大悟,郑重上前行礼,叫了声“舅丈人”。
杨大尉受了一礼,笑道:“没想到,某的甥女婿,竟是临安城中无人不知的小神仙,这真是我杨家的大幸啊!”
小道士羞涩了:“在自家人面前,姊妹婿不敢诳言,晚辈道行是有几分,但却绝不敢自称神仙。”
杨大尉摇头:“敢将这临安城中大名鼎鼎的鬼宅当成了安乐窝,甥女婿自然是神仙中人。”
小道士回道:“明知是鬼宅,还敢进来,舅丈人果非常人。”
杨大尉笑道:“实不相瞒,再晚一会,甥女婿若还不回来,某就要打道回府,等明日再来。”
这话一说,两人相视大笑。
小道士心中暗赞:这天上掉下来的舅丈人不止相貌魁梧,更是胆色过人,还直率可爱。
前两日听小四哥说,杨后出身低微,甚至不知自己姓氏,只说是会稽人,被宫里人称之为“则剧孩儿”。后进封婕妤后,看宫中武德郎杨次山英伟过人,能文能武,就认其为兄,于是自称姓杨,取名桂枝。
现在看来,杨后的眼光果真了得!
分宾主坐下后,小道士煮了香茶,敬上。
品了一杯茶,杨大尉说道:“杨后夸你,说丰神玉姿,真神仙中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再听闻某那甥女,号称‘皇族第一美人’,连杨后初见时,也只以为是天上仙女下凡。如此说来,甥女婿和某甥女可真真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
小道士答道:“舅丈人谬赞了。”
然后他取出鬼珠,凝神唤了下,柔儿便飘了出来。
小道士说:“柔儿,这是杨后的哥哥,你当敬茶。”
柔儿便屈身一礼,叫了声“舅爷”。
杨大尉自然看不见,也听不到。不过他却能看到,一杯茶从桌上凭空飘起,稳当当地端到面前。茶杯三点,以示敬意。
杨大尉手便有些发颤,却还是接过茶,一口喝下,哈哈笑道:“能得‘皇族第一美人’敬茶,某之大幸。”
柔儿见他竟不怕,心中欢喜,便坐在了小道士的怀中,听小道士和杨大尉说话。
就听杨大尉说道:“官家已发了御笔,赦了甥女婿‘误闯庆国公墓’的大罪。杨后还特地吩咐,要某关注下此事。某前日去了有司,监督了一下。最迟不过两三日,各州县的海捕文书便会陆续撤下,以后甥女婿再无此后顾之忧。”
小道士大喜:“姊妹婿正头疼,这事该如何处理?却没成想,舅丈人帮了大忙。
说着他起身,再一礼,以表谢意。
说完了这事,杨大尉压低声音问:“这宅子是临安府最有名的鬼宅,其中真有鬼吗?”
小道士答道:“自然有鬼,且这鬼的确大是诡异。”
“那这鬼,被甥女婿灭了没?”
“那倒不曾。这鬼其实是一个心地和善的妙龄女子,姿容绝色,还弹得一手好琴。我和柔儿都认了她为姐,便一同住在这太清院中。”
“哦,”杨大尉于是笑道:“想不到当道士竟还有这等好处,能得美艳女鬼相伴。”
小道士一愣,然后笑道:“也是!”
柔儿便不高兴了,倒了点茶在桌上,用手写出了两个秀丽的大字:“坏人!”
杨大尉和小道士一见大笑。
杨大尉就说道:“某平日甚喜听琴,既然甥女婿说,你那姐姐弹得一手好琴,不知某有没那耳福。”
小道士笑道:“后花园请。”
后花园,两人一边品茶,一边闲聊。
杨大尉知小道士不关心朝政,便捡了些朝堂里的趣事,说给小道士听。
闲聊间天已黑,小道士便唤出吴姐姐,一问之下,吴姐姐欣然应允。
于是石亭上,杨大尉捻须微闭目,看琴案上,那古琴无人自动,弹出一曲妙绝人寰的仙曲。待听到入兴时,他轻击掌叫一声“好”。旁边便有香茶一杯,凭空飞到他面前。他随手取过,再叫一声“好”。
那模样,好不陶醉!
小道士心中暗叹:明知是女鬼弹琴,还能听得如此入迷。这个舅丈人,真好胆色,真好雅趣!
一曲终了,再一曲弹毕,杨大尉回味了一下,忽说道:“不对!前后两曲虽然技艺同是高超,但曲风大是不同。这绝非一人所为,定是二人所奏。”
小道士鼓掌赞道:“舅丈人果然懂琴。不错,此地正有两位才女。”
杨大尉便压低了声音问:“另一位也是姿容绝色,也弹得一手好琴?”
小道士一愣,点了点头:“嗯,也是。”
杨大尉一拍他的肩:“请问,你究竟有几个美女鬼?”
这个?小道士羞涩了:“就两个,全在这,还都是姐姐。”
杨大尉笑道:“人不风流枉少年,某信你才见了鬼。这事,某要不要跟杨后说说?”
小道士大急:“真是姐姐。不然,柔儿岂会饶我?”
杨大尉大笑:“开你玩笑的。某岂会这么做?”
然后再拍了下小道士的肩,压低了声音说:“可是甥女婿啊,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有花堪折直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男人嘛,有时得‘宁杀错,莫放过’。”
小道士,……
这么一番笑闹后,两人大是亲近。
杨大尉就说:“有一事事关重大,某本想过段时间再谈。但今见与你极是投缘,便现在说了。”
他四下扫了眼,问:“她们走了没?”
小道士见他神情郑重,于是也正色说道:“柔儿她们都去前厅了,舅丈人但说无妨。”
“好!你可知,上次奏了一本,要置李国公一脉于死地的人是谁?”
“不知,是谁?”
“是台谏官施康年。”
“这是何人?与李国公府有何仇怨?”
“不,此人与李国公从无瓜葛。他之所以下此狠手,是因为得人授意。”
“是何人指使?”
杨大尉一字一顿说道:“当朝少傅,豫国公韩侂胄!”
“朝野皆知,施康年是韩侂胄的党羽。而当初御前奏对时,故意激起官家的怒火,建议杀一儆百的人,也正是,韩侂胄。此事,必是他主持无疑!”
“并且,庆国公遗骸被辱之事,虽由地方官府上报,但真正的幕后推手,却是他!”
“是他,立下高额悬赏,并严令川蜀一地,务必严查此案,缉拿你二人!”
“是他,令朝廷控鹤司,昼夜西去,擒杀你二人!”
“是他,擅调边军,沿路设伏,围杀你二人!”
“是他,调动成都府路数千官兵,兵围青城,欲逼死你二人!”
“所有一切,一切风云,都由他始。要你等死的人,正是,此人!”
当朝少傅,豫国公韩侂胄!
任小道士再是淡定,听到这名字,也依旧不由地失声惊呼:“不可能!”
韩侂胄!
哪怕小道士再不关心时事,来临安两月余,自然也知道此人。
这是一个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甚至毫不夸张地说,论对朝政的影响,此人,还远在当今圣天子之上!
这样的一个人,一个高高踞在云端,覆手间风起、念动间云动的人,怎么会对自己这么一个,从九阴山上下来的小道士,如此感兴趣?
任小道士道心再是坚固,这会儿也心神失守,他喃喃自语:“为什么,他堂堂豫国公,竟对我这么一个小道士,这般感兴趣?”
杨大尉说道:“是啊,某也极是不解。没进临安前,你远没有如今的声望,对时局根本产生没了丝毫影响。为何他堂堂豫国公,竟对你这么一个小道士,这般感兴趣?几是在竭尽全力,要置你于死地!”
杨大尉目光如炬:“甥女婿,这世上,若没有大仇大恨,谁会出此大力?此中原由,你必得弄清楚。”
小道士闭上眼,深呼吸了几口气,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见他不过几个呼吸间,便神色如常,浑似什么都未曾发生过,杨大尉眼中流露出了几许钦佩。
小道士起身,踱到碧玉泉边,看着那清澈的溪水,沉声说道:“有件事,我从未向官府中人说过。因为此事实在太过于重大、太过于匪夷所思、太过于骇然听闻!”
“若说我一个小道士,能因为什么而得罪了如此权臣,那唯一的可能就是,达州城三牛村中,我破了四星聚月大阵。”
当下,小道士将三牛村发生的事一一道出。
尤其是,李里正临死前说的那番话:
“龙,潜于渊时,无人知晓!龙,腾于空时,天下大惊!”
“我们虽然隐于暗处,但挥手间,就能搅动风云;动念间,就能定夺苍生生死。我们只是在静待时机,然后,龙啸九天!到时,整个天下,不止是大宋,包括金国,包括西域,都将因我们,而彻底改变!”
“我们,是一群现在默默无闻,但将来,必定改变天下,创造历史的英雄!”
“相信我,我们龙腾九宵的这一刻,即将来临。最多三年,不过区区三年。到时,这世上的苍生,都只能跪在地上,倾听我们的声音!”
当听到这番话时,杨大尉“霍地”站起,他满脸通红,浑身颤动,激动地在后花园中走来走去。
他一击掌,喝道:“这就是了!这就是了!一个神秘的组织觊觎神器,意图造就一个天下无敌的阳鬼,以完成他们的阴谋,结果却被你无意中所破,自然要一心置你于死地。”
“原来如此,原来竟是如此!”
他站定,眼望东方某处,阴冷冷地说道:“韩侂胄,你竟敢觊觎神器,真真是,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