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慎之愤怒地拿起那把砍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我核验过这么多案子,第一次见到像你这样的恶人!对你凶的人,你不敢动,对你好的人,反而要杀他。这是什么道理?做好人不对了吗?”
花农动都没动,哪怕俞慎之手上的刀割破了皮,流出血来,他都没动。
俞慎之气得想砍人:“说话啊!不是说精通诗词,腹藏诗书吗?怎么不敢说了?”
花农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俞慎之大骂:“真是欺软怕硬!有胆子你就去对付那些亏待你的人,你敢吗?”
花农动都没动。
池韫打了个呵欠,懒懒道:“这个,你真是冤枉他了。”
俞慎之看向她。
她起身走过来,手帕仍然捂着鼻子。
“他不是不敢对付那些人,之所以找上俞二公子,也不是因为他人好。”
“……”这女人怎么回事?能不拆台吗?
池韫抽过他手里的刀,继续道:“在他眼里,区分人的不是善恶,而是懂不懂得欣赏美。那些推搡他的书生也好,俞二公子这样帮助他的好人也罢,对他来说是一样的,都是不懂得欣赏美的蠢蛋。”
她笑吟吟:“是不是,老人家?”
花农终于抬起了头,眼神有了活人的气息,眼睛里似乎还有一丝赞赏。
沙哑的声音响起:“蠢,也不是特别要紧。比如你,虽然也不那么聪明,但你会听人说话,知道什么是好。”
池韫哈哈笑了起来:“从小到大,无数人夸过我,什么冰雪聪明,举一反三……都不如老人家这一句真诚。”
俞慎之:“……”
“不过,有句话,你说对了。”池韫又抬头一笑,“他啊,就是欺软怕硬。”
花农又恢复了冷漠的表情。
对他来说,这世上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需要在意的,别的事都无关紧要。
什么恩将仇报,欺善怕恶,他根本不在意。
池韫蹲下身,看着花农:“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吗?”
花农自然不会回答。
她笑吟吟:“你比很多人强,懂得欣赏美,创造美。可你知道美是什么吗?”
花农望着她。
“美是愉悦的享受,是丰沛的情感,是孤芳自赏的高洁,也是最平淡泛滥的庸俗。看你的样子,好像对最后一句不以为然?”
花农的表情,说明了他的想法。
池韫站起来,走到书案旁,拿起一块他自制的砚台:“昔日我随师父云游,曾经见过一位大儒。他和你一样,喜欢自己折腾摆设。有一回,他在溪边摸到一块石头,觉得上面的花纹极美,便磨成了一块砚石。后来,这种花纹砚流传开来,使得当地的石头价格暴涨,无论哪里的士子,皆以拥有这样一块砚石为傲。”
她一松手,砚台落回桌上。
“世人不是不懂得欣赏美,只是需要一双发现它的眼睛。真正美的东西,进入俗世,慢慢就会成为众人追捧之物,久而久之,便成了庸俗。”
池韫看着他,目光含笑:“而你,就有一双发现它的眼睛,可是没有勇气把它带到人们面前。你盼着别人,透过低贱的身份,看到你纯然的内心,当你被他们否定,不是想办法得到认可,而是让愤怒主宰,杀掉这些自己认为不配感知美的人。”
她的笑收了起来,冷淡而视:“明明期盼着别人的认可,却摆出一副你们没有资格的样子。你说,你是不是欺软怕硬?”
花农的脸颊抽动了一下,目光终于有了迷茫。
“杀人,其实没什么意思。”池韫幽幽道,“消灭肉体,有什么趣味?刀子一划,就变成了一堆死肉。那些粗俗不堪的屠夫,就是个中佼佼者。你不是自认清高吗?活成这个样子,也不过是个人肉屠夫,哪来的美?”
“从精神上消灭一个人,那才有意思。让他以你的喜为喜,以你的哀为哀,为你的遭遇而悲痛,因你的才华而叹息。他所看到的美,是你赋予的,他处世的人格,也是你所建立的。当你喜欢他的时候,可以让他体会世上所有的美好,但你厌恶他的时候,就让他感知最彻骨的绝望。这,才叫主宰。”池韫偏过头,看着呆坐着的池妤,“是不是,二妹?”
池妤傻傻地与她对视,甚至连掩鼻的动作都忘了。
随后,她看到刚才还木然无波的花农开始颤抖,眼皮剧烈抖动,牙齿格格作响,突然张嘴“噗”地吐出一口鲜血,仰面倒了下去。
她……活活把人给说死了!
池妤眼睛大睁,“哇”一声吓哭了。
第99章 该认输还得认输
桃树下埋的尸骨一具具起出来,尸臭弥漫。
任谁都难以想象,这间秀美雅致的茅草小院里,竟然藏着这么多的尸首。
高灿初步验过,进来禀报:“大人,与桃林的尸骨堆叠手法一致,应是同一个凶手。”
楼晏点点头,说道:“安排人在这里看守,尸骨带回县衙。”
“是。”
出门之前,他转头问:“俞大公子,此案关系令弟,可要旁听?”
俞慎之忍着臭味,应道:“自然,多谢。”
他想了想,向池韫施礼:“池大小姐,我这弟弟,还请你路上帮忙照看。”
池韫含笑点头:“好。”
刚刚赶到的俞敏莫名其妙:“大哥……”
她明明在呢,为什么要交待给池大小姐?
俞慎之只交待一句:“你们先回去,叫母亲和婶娘们放心。”
“哦……”
于是,一群人出了山谷,分为两路。
俞慎之跟楼晏去县衙,池韫领着俞慕之一群小的回园子。
俞大夫人急得不行,就差自己亲自去找了。
看到他们一行人回来,先是喜极而泣,然后追着俞慕之打:“你说你,这么大个人了,也不让人放心!人走开了,不会说一声吗?还好没出事。”
俞慕之委屈得很,叫道:“母亲,我差点让人砍了,你还骂我!”
俞大夫人愣了下,她只听说找到了,还不知道其中的隐情。
待俞慕之断断续续把事情一说,顿时吓傻了:“怎么有这样的事?你以后可不能随便跟人搭腔了。这叫什么事啊!做好人还做错了?”
池韫上前施礼,笑着安抚:“夫人,这是意外。路上被疯狗咬了一口,与人何干呢?二公子受了一番惊吓,不如先让他去休息,安安神。”
俞大夫人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吩咐:“快去备水,伺候二公子洗沐。”
“是。”
那边俞三夫人早就拉着俞敏嘘寒问暖了。
而二夫人,看到池妤那一身狼狈的样,就扑过来又哭又问。
相比起来,无人问津的池韫便特别可怜。
――虽然她一脸沉着,并没有露出任何委屈。
俞大夫人拉了她的手,说道:“你也是的,裙子都刮了好几处,辛苦了吧?赶紧去歇着,晚饭我叫人送过去。”
“是。”池韫乖乖听话,施礼后退了出去。
……
一通忙乱,园子里安静下来。
俞大夫人忙完了,倚在罗汉榻上养神,顺便等长子回来。
这一等,就等到了半夜。
听得禀报,俞大夫人惊醒,问道:“什么时辰了?”
丫鬟回道:“快四更了。”
俞大夫人揉了揉额头:“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随后命丫鬟提了灯笼,去看俞慎之。
俞慎之刚刚换了衣裳,正坐在那里狼吞虎咽。
俞大夫人看得一阵心疼,说道:“你慢着些,大半夜的,小心吃撑了。”
俞慎之笑了笑,吃掉最后一口面,把碗一推:“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没睡?”
“一想到老二遇到的事,哪里睡得着。”俞大夫人抚着胸口,“这傻小子,怎么运气这么差,要是你们晚到些,岂不是就……”
“不是救回来了?您就不要假设,自己吓自己了。”俞慎之给自己倒了杯茶,揉了揉疲倦的太阳穴。
俞大夫人一个眼色,小厮浮舟立刻过来给他按压。
“那恶人真的杀了那么多人?现下是不是认罪了?”
俞慎之应了声,唏嘘:“要说老二,运气够好的了。这人从十几年前开始杀了,桃林里埋了二十多具尸骨,他住的院子里又挖出了八具,跟填井似的厚厚叠了几层。要是我们晚些找到老二,指不定就……”
俞大夫人连忙阻止:“别说别说,刚才还叫母亲别自己吓自己,你就来吓。”
俞慎之不禁一笑,随后正色道:“这事,我们得好好谢两个人。”
“谁?”
“一个是楼四,他一听说,立刻把手下的差役全派出来了。另一个是池大小姐,幸好有他们,才能及时找到老二。”
先前俞慕之说得语焉不详,俞大夫人只知他被及时找到,还不知道还有这一层。
她道:“原来是这样,是该好好感谢。”
想到小屋里的事,俞慎之不禁笑道:“先前我们真是大错特错,这位池大小姐,是真人不露相啊!不过,婚退得没错,她这样的性子,确实与老二不相匹配。”
“哦?”俞大夫人饶有兴致。
俞慎之便把她说晕了凶手的事,慢慢讲了一遍。
他摇头笑道:“我自认才学不输他人,可单凭言辞就让人吐血,可真没这个本事。”
俞大夫人见他眼睛亮晶晶,也跟着笑:“能让你佩服的人,这世上可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