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二。
今日是已故太子华南逸衍的忌辰。只因帝后一个奉道、一个信佛,按每年惯例,二人的仪仗先于辰时起驾,至皇家道观蓬仙观参加拜祭法事,之后钱皇后至永露寺诵经祈福,完毕返回皇宫已至戌时傍黑。
月朗星稀,晚风烈烈。
凤辇纱幔飘扬,正中端坐钱皇后,一身织锦流云飞凤服,外罩绛棕暗波纹褙子,色泽素净不失贵气,身旁是她的亲女、四公主华南季艳。
牵远的视线越过前方浩荡的队伍,可见殿宇琼楼重重叠叠,在深沉无垠的天幕下半隐半露。
宫道清冷,两侧奇花异草虽为繁茂,多受秋霜夜露的侵扰,显得凋零、衰落。
轻雾寥寥,浮游飞絮般的氤氲了眸底,钱皇后触景生情,想到自己已逝的亲儿,不免一声哀叹,湿了眼眶。
想来人的一生如此短暂,人没了,空留这满目奢靡浮华,又有何意义?
岔路口,禁军止步。内侍引灯,宫女上前扶皇后与公主下辇。
坤宁宫一行人围上来,护送主子继续前行。
路过竹园那时,钱皇后发现林中隐约有微光闪烁,逐的吩咐众人止步,派内侍过去查看。
不多时,内侍将一女子带到钱皇后面前。
惶惶放下手中的孔明灯,女子俯身跪在皇后脚下,口中靡音潺潺,轻柔微颤:
“嫔妾菡香馆婕妤孙笙笙拜见皇后娘娘,祝娘娘万福金安。”
钱皇后略作偏头,打量的目光流连女子周身,见她身穿淡雅的浅绿襦裙,头绾轻髻,旁衬水莲流苏簪子,姿态纤楚,毕恭毕敬。
听名字,钱皇后颇有些印象。
“孙笙笙……两广总督孙敏之女。本宫记得你,早先听闻你入宫后染病在身,如今可都大安了?”
“回皇后,嫔妾身子业已痊愈。”
孙笙笙低头答道,音色婉转悦耳:
“嫔妾久来深居简出,如今在宫中多是修身养性,参悟佛理。”
“哦?”
听到“参佛”二字,钱皇后眸色生光。
而今璟孝皇帝重道,宫中多有巴结帝君之人,俱都崇奉道家思想。
偶听一女子与自己信仰相同,钱皇后心中竟有说不尽的喜悦,向前一步道:
“抬起头来叫本宫瞧瞧。”
孙笙笙谦卑的应承,接着缓缓举首。
肤若凝脂眉似黛,一双精致的眸子含着潋潋水波,容色惊艳,看起来不过十六、七的模样,那副顺从娇嫩的身影投入宫灯流淌的光晕里,旖旎如奂似是一副优美画卷。
钱皇后满意的点头,眸光转动看向孙笙笙身旁的孔明灯,一愣:
“今日非是中秋也非盂兰,天色已黑你不回宫中安置,在此放孔明灯又是为何?”
孙笙笙颔首:
“回皇后娘娘,今日乃已故太子之忌辰,嫔妾身份卑微不可随意出宫,故亲手制了几盏孔明灯拜祭太子,祈祷他在天之灵能够保佑皇上与皇后,庇我大羿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钱皇后神色怔住,完全被孙笙笙一番挚情挚善的言语感染,眸色隐约泛红:
“好……好啊!”
钱皇后动容的点头,淬在淑雅凤目里的些微水光,被宫灯摇曳的暖光耀得莹亮:
“你进宫时日尚浅,却记得这些事,真真儿是个有心之人……孙婕妤,时候不早,好生歇息去吧。改日若得空闲,你可去坤宁宫里坐坐。”
眼睫骤然挑起,孙笙笙表情一惊,显然对这结果始料未及。
强压心头跃跃的惊喜,孙笙笙不停叩头谢恩:
“嫔妾谢过皇后娘娘。”
四公主华南季艳身着月青撒花曳地裙,莲叶裙摆被夜风吹起层层波浪。
手挽母后的臂膀,飘忽眼神扫过跪地的孙笙笙,四公主轻傲的笑笑:
“哼,又一个想要攀龙附凤的……”
钱皇后毫不在意,勾唇嗤声,看着孙笙笙似有所指的道:
“就算要攀龙附凤,也要知道谁才是真凤!她是聪明人。”
一行人走远,孙笙笙从小径处起身,迫不及待的转头低声喊:
“暮雪,出来吧。”
顾云汐自花岗岩后绕身,几步至孙笙笙近前,福身道:
“奴婢恭喜小主,只要小主能够把握机会,不日便可达成心愿。”
“暮雪,我还要多谢你呢!”
孙笙笙握住顾云汐两手,激动的心情全部写在了一张俏脸上。
经历永宁宫挨罚一事,孙笙笙的心性已然收敛许多,竟真心相信了顾云汐是在帮她获宠。
顾云汐抿唇淡笑,脸上晦暗的神色在浓浓夜幕下并不分明。
孙笙笙又问:
“接下来我该如何做?明日我便去皇后宫中请安,可我、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顾云汐笑得悠然,手扶孙笙笙的肩,安抚她尽快镇定下来,从容道:
“不必紧张,今晚小主可再读读佛经,明日与皇后闲谈多为讨教之态便是了。”
“好,你就是我的贵人,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孙笙笙脾气虽臭,若然内心真正服了谁,便对那人死心塌地,殊不知已被人拖入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混战当中。
顾云汐一笑,玲珑的眼目中踱过几丝精芒:
“小主无需对奴婢如此,只要记住当务之急是取得皇后的信任,真正有能力护住小主的人,只有钱皇后。”
孙笙笙听得心头微震,急促喘息几下,郑重点头:
“我都记下了,这就回菡香馆研读佛经,你我改日再叙。”
“奴婢恭送小主。”
顾云汐福身目送孙笙笙离开,幽幽直起身形,双眸眯起促狭冰冷的光泽。
靠钱皇后之力推孙笙笙上位,为的是分散永宁宫的注意力,也可帮东宫崛起打击万氏一派拉拢到一个助力。
顾云瑶复宠之期可待,这份圣宠是把双刃剑,使她在人前显贵的同时不可避免的遭遇肃杀的威胁。
顾云汐想要保护大姐,让她在后宫的腥风屠戮中得以置身事外,两手不染鲜血。
如今棋局已经布下,征战一旦开始就再难停下。
冷然轻笑着准备回储秀宫去,顾云汐在转身那刻撞到了另一副容颜。
月色朦胧,竹叶隔着稀薄夜雾婆娑拂动。
他负手伫立于细密交织的阴影中,湛青袍摆翩跹,眉目如画,深沉犀利的目光破开雾气径直打来,恍是要撕裂她的皮肉,生生看进她的心底。
顾云汐惊得眼帘巍颤,不禁后退一步,曲身参拜:
“奴婢见过冷督主。”
肘间几分暖意,是他以温润大手托她起身。
深邃的黑眸蒙着一层轻烟袅袅,凛冽如寒潭叫人看着心中一紧:
“开心吗?”
他倏然问,噙着不缓不急的声调,在夜色中清冷的缥缈。
顾云汐面色变白,眉睫低垂,外表看似平静,内心已是炸了雷。
冷青堂瞳色深深,带有能够看穿一切的力度,再次发出质问:
“终日周旋在宫闱恩怨之中,与人算计争斗,你开心吗?!”
顾云汐抬眸,眼睫张大:
“奴婢没的选,与人算计总好过受人算计。”
对视中,如水的光辉自冷青堂眼底一点点消弭,他长叹一声泛着心疼:
“你当初说过,进宫只为再见到想念的人。如今既已见到,就快些出宫吧……我可以帮你。”
顾云汐猛然震惊,分明从他的话语中领悟到另一重含义。
继而,她仓皇转头,目光避开与他的眼目接触。
他的目光,他那孤独苍凉的目光淬着极致情愫,即便不出一声也能看得她心房酸涩莫名,如同被刀剜割,满心满眼的疼痛。
注视着眉眼疏冷的女孩,冷青堂伸手抓住她的肩膀,决然一句:
“我可助你离宫,也可完成你要做的事。无论如何,我只希望你做回你自己,而不是任人摆布的傀儡!”
重重一击捶在心上,顾云汐愣在当场,眸底有泪光隐隐涌动。
半刻,她幽幽开口:
“这是奴婢的事。”
闪身欲逃,皓腕被大手衔住,他冷然厉声嚷:
“别逼我动手,销了你的假宫籍!”
身子一抖,她惊惧的回头。
看来,他已经知道了……
他控住她的肩膀顷刻间拥她入怀,嗓音低沉透出深情脉脉:
“我能护你,我从前就说过,只要你想,任何时候我都会护你。”
这句,正是那年他在东厂对她说过的话。
“丫头,回东厂,回到我的身边,好不好?”
他阖眼祈求,精致刀裁的下颚贴上她的颈窝。
伪装一旦被冷督主拆穿,任何掩饰都是徒劳。
这刻的她被太多事纷扰了心,强压快要滚落的泪从他的怀中挣脱,对他痴痴冷笑,唇齿之间释出辛酸的轻音:
“回不去了……您说过躲不开时就要与鬼斗。如今我已身陷其中,一切……回不到从前了。”
她一步一顿的走在夜色中,最后化为戚戚狂奔。
冷青堂怔怔立于竹林间,眼望顾云汐凄凉的离去,熟悉的背影轮廓,如此悲伧、清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