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容一震,明澜被眼前四方玉印所折射出的炫光眩晕了双眼。
“放肆――”
心头怒火大炽,他狠一甩头,鸷毒的目光拧起,恶狠狠横扫冷青堂:
“本督也算是朝廷二品官员,怎可被你的手下这般凌辱?”
他的身边,白公公难以置信的摇摇头,向云阶高处的男子疾呼:
“冷督主,你、你这是存心叫咱家为难啊!”
冷青堂澹笑垂目,目寒如冰:
“本督有言在先,明督主既是吃不下我司礼监的大印,想来并无真心救人。来人,将跪地者如数押去暴室,听候本督发落。”
东厂番卫齐声领命,拥至庭院正中,拖起那八十内官、宫娥,推推攘攘进了庭院东西侧的排房。
那些排房共有二十六间,正是司礼监用来惩治犯事内官的暴室。
无论那些人的性子有多强,进了一个个鸽子笼般密不透风的小黑屋,最终能够活着再出来的寥寥无几。
这八十口子男男女女也知暴室的厉害,眼下被强行拖进暴室的一路有凄凄惨惨哭泣的、也有失声嚎啕的。
若非这幕是在青天白日下演绎,真使人误认为自己闯进了阿鼻地狱里。
内侍监的段少淳一屁股坐在长椅边上,身下淌出一滩液体。因是惊吓过度,他居然当场尿了裤子。
剩余十三人也是容色呆滞,身形抖似筛糠。
冷青堂轻蔑的向下瞥过一眼,眉梢一挑,扬唇道:
“今日白公公既到我司礼监来,本督必不让你白走这一遭,莫若留下与本督一同观刑如何?”
白公公身形微颤,咂舌不语。
冷青堂抿唇笑了笑,朗声吩咐:
“内侍监处以廷杖者,即刻领刑!”
在此起彼伏的讨饶哀求声中,掌刑太监纷纷将犯事的十四人按回长椅上,接着高举手中包裹铁皮的大棍,狠狠的挥举、落下……
很快,庭院里鲜红涌动,腥气弥漫。
廊下,内官头目们纷纷心悸腿软、面色不正,谁都不敢向庭院中央撒目看去,俱是被一身冷汗浸湿了衣衫。
一掌刑太监停了挥棍,至廊前躬身:
“秉督主,内侍监监丞段少淳挺刑不过,已经咽气了。“
段少淳所受刑罚名“一丈红”。
所谓一丈红,就是用大棍猛击受刑者腰部。腰椎为人体最脆弱处,受刑者一般挨不过几下,便会因骨骼断裂身亡。
果然,那素日里为人处世八面玲珑的段少淳,经两名掌刑太监左右棍击不过四五下,便半阖了眼,张大的口中漫出汩汩的血沫,伸向明澜求助的手臂颓然失了劲,软绵绵的垂了下去。
明澜眼怔怔看着自己的干儿就这样咽了气,眸间遁痛,一时间心如刀绞。
这时,又一掌刑太监停了手上动作,转身向冷青堂下拜:
“奴才无能,刚刚数乱了杖数,如今已不知杖刑了多少,还请督主宽宥。”
“多大点事……”
冷青堂笑得邪肆,微闪的目光有意无意间轻落到明澜茫然汗湿的脸上,继而漫不经心的摆手,道:
“脑筋活份点,数乱了杖数便重新数喽!”
“是。”
掌刑太监阴损的应承一声,起身继续舞动大棍。
暗自冷哼,温和的笑靥始终带有一丝狰狞,冷青堂转眸视向闭口沉默的白公公。
见他面目骇然,不停以宽袖擦拭额上腮边的热汗,便知他是被目及处无不惊悚的血腥情景吓得不轻。
无论如何,总要给这多事的太监一个体面的台阶下。
“白公公,本督做事一向知分寸,此番不会使您两处为难。待他日本督前往永宁宫,定当面向皇贵妃讲明事情原委。
另外,近来东厂办了几桩案子,本督相信娘娘也有兴趣听本督向其讲述一二。”
白公公顿然心惊,睁大的瞳眸望向笑意不明的冷青堂。
身为永宁宫的掌事太监,白公公怎不知东厂正在查办的案件之中,有几档子与万氏一族脱不开千丝万缕的关联。
冷青堂敢于今时今日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来,摆明了是种暗示、要挟。
万氏一族与区区的明澜,谁对万玉瑶来讲更重要,白公公自是内心有数。
无奈轻叹,他抖了抖拂尘,逐对云阶上的冷青堂拱手:
“冷督主都这般说了,咱家自不敢再行阻拦。既如此,咱家先回永宁宫复命,告辞!”
清冷的眼光瞟过明澜,白公公孑然而去。
冷青堂负手抬脚,稳步走下节节云石台阶,浅笑安然的走到明澜面前。
萧小慎早已将掌上大印交给一名司礼监内侍,适时手握刀柄,一双机警如鹰隼的犀利双眸盯紧了明澜与他身边的西厂太监。
只要那几人敢对他的督主不利,他就立刻挥动绣春刀,令进犯者当场毙命。
冷青堂懒懒的低眸,看了看明澜被鹿皮手套遮挡掩饰的左手,嘲讽的笑道:
“明督主藐视司礼监威严,几次三番阻挠本督惩治内官,且欲强行带走人犯。
如今他们已经伏法,明督主难道妄想独善其身?”
明澜沉声无语,两眼死死瞪住形容得意的对手,怒意横生的眸光寸寸迸裂。
冷青堂勾唇轻笑,阴冷的吩咐一旁:
“小慎,明督主的手不方便,你过来帮帮他。”
“冷青堂,你这是要公报私仇,对本督斩尽杀绝啊!”
不待萧小慎过来,明澜铁拳紧握,仇视的目光对准容色绝俊笑意阴冷的男子,决然的问。
“是又如何?”
冷青堂慢声回答,向前又迈两步,身体仅与明澜一指相隔,声音低到只有他二人得以听清:
“明澜,你恶事做绝,今日若然放过你,本督怕是对不住蒋挡头在天之灵,对不住瘫握病榻的袁挡头,更对不住至今下落不明的云汐!”
明澜神色一怔,骤然间表情转变,不怒反而冷笑:
“你说你对不住顾云汐?冷青堂,你总算还有些自知!
你该清楚,此时你重掌司礼监,能够站在此处,对本督、对这满院的内官趾高气昂,全部都是拜顾云汐所赐!”
眼见冷青堂倏然倒竖了朗眉,身形定定的杵在原地,明澜麻木的扯唇,扬起一抹冷然凄凉的笑纹:
“你做过的事别人不知,却瞒不过本督。你口口声声爱她、护她,却于性命攸关时,最终选择顾自己而弃她。可笑的是,她偏偏对你坚信不疑。
冷督主,冷掌印!你用顾云汐的一条性命,换回自己重掌宫闱内苑的大权。如此,你还有何资格对本督叫嚣?!”
一口气把话说完,明澜猝然眸中一痛,胸口闷钝难耐。
黯然的眸光在冷青堂错愕无状的五官之间随意游历着,微微舒口气,明澜眸光复又一亮,继续道:
“倘若当日你早些设法搭救顾云汐,而非谋划如何复权对付西厂、对付我明澜,何至令你的属下身残,又何来顾云汐今日之失踪?
冷青堂,你此时所做的种种,不过在为自己的良心买安宁罢了。然,你就算杀了本督,杀了那九十四名内官,你的顾云汐也不会再回来了――”
“……”
冷青堂俊逸的面容猛的一阵抽搐,立时感觉自己的心无数尖利的刀刃狠剜,阵阵锥心之痛席卷了全身。
明澜残酷的指责可谓正中下怀,云汐的失踪,至今都是冷青堂无法释怀的心结。
须臾,冷青堂身躯不受控的颤了颤,满眼血丝密布,有气无力的对明澜说一声:
“你别以为,说这种话会让本督放你一马。”
明澜嗤笑,鄙夷的目光直怼容色凄楚的冷青堂:
“不必!既是为她我明澜认罚!我自认并不是什么好人,可我却没有你的虚伪。冷青堂,我真瞧不起你。”
决绝话毕,明澜在冷青堂凝滞无神的目光注视下,转身来到庭院中央。
举头,明澜眯眸看向高悬在蔚蓝苍穹上的艳阳,勾唇笑得洒脱:
“小野猫,我把欠你的都还你!”
驱散前来阻止的西厂太监,在一地血污前面明澜撩袍下跪,摘下玄纱网纹帽,神情淡定的对萧小慎说道:
“动手吧。”
冷青堂一步一顿的走上云阶,忽觉脚下一软,慌忙以手扶了太师椅,得以撑住绵软羸弱的身躯。
他的世界骤然寂静一片,听不到行刑与哀嚎的丁点喧杂。
面色惨然灰暗,俊美的五官因为这种无以名状的痛而狞然变形。
冷青堂颓了脊背,牙关紧咬不肯释放出声,却耐不住喉中涌出的一口腥鲜,张口间一起殷红溢出嘴角。
内心早已千疮百孔,他确实没有品尝到分毫报复的快感。相反,那噬心的剧痛,更为浓烈了几重。
好久以后,残酷无情的刑罚全部停止了。
长椅上趴着十四具鲜血淋漓的冰冷尸体。一众掌刑者将大棍一端撑在砖地上,手握另一端呼哧带喘。
萧小慎那里也停了手,摊开两掌看着十指上沾染的血痕,沉脸无任何表情。
明澜脸颊紫红飞肿,满口皆是咄红的鲜血,牙齿被掌劲浑厚的小慎打掉了三颗。
他跌跌撞撞起身,推开过来搀扶他的手下,趔趄着走到云台下方。
带着一嘴鲜血,明澜徐徐抬头,努力集中模糊的视线,向太师椅旁颓废的男子背影看去,虚弱无力的一笑,声音轻袅道:
“冷青堂,老实说我不想再和你斗下去了。东西两厂相争至今,你失去了什么,我又得到了什么?究竟谁赢谁输,还是两败俱伤?”
冷青堂心痛难当,钝然转身之际,却见明澜宅歪着缓缓出了庭院。
――
日落西山,夜色正浓。
幽黑宽阔的冷宫矗立在一派凄冷与萧索的氛围之中。有一缕昏黄的光线透过破落的墙角幽幽的散出,笼在那处一道黑影的半侧身躯。
墙后,一女声低沉的传来:
“真是意想不到,一个普通女子竟会牵起东西两厂恩怨无度。更让本宫瞠目的是,那西厂厂公似对那女子动了真情。索性她并非深宫中人,否则必不是善辈。”
“依您之见,究竟是何人中间插手,劫去此女?”墙对头的黑影猝然问起。
墙对面的女声沉了片刻:
“本宫也无头绪。”
“若那人是对手,我们又当如何?”
“就算对手,他所做之事也是针对东西两厂,暂时威胁不到你我。我们只需以静制动,坐山观虎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