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青堂披上墨色锦缎袍子,蹬了快靴打开舱门,走到甲板上。
仲夏夜,海上的空气依旧湿冷,周遭漆黑,漫天及地。
闵瑞负手立在船头,身后桅杆上高悬的牛皮灯笼迎风招摇,光影浮动。
冷青堂抱拳上前:
“夜已深,王爷还未歇息?”
闵瑞目光沉静撒远,容色现出一丝冷寂:
“日出以前水师便可抵达琼洋,天时对我军极为有利,本王建议直接对安国水师开战,不知督主意下如何?”
冷青堂摆手,谦逊道:
“本督虽是监军,可论起带兵经验都不及国公爷半分,还请国公爷赐教。”
闵瑞一笑:
“督主过谦,请到舱中一叙。”
冷青堂执手引路:“请。”
对桌而坐,闵瑞命军役掌灯,铺开海域图与冷青堂议战。
“海上作战,拼的是双方火铳之强而非斗人力。距离太靠近,火炮攻击敌方船队,想要一击命中简直难如登天,你看这边……”
他的指头落在海图上某处,反复敲击:
“这边是万里石塘,安国海防便在此处,是块海上斗铳的好地方!莫若先派二百楼船,每艘各配十只蒙冲舰三面包抄安国水军。
楼船上设铜炮、火铳,蒙冲舰则有佛朗速射机与投石器。安国船小,以火球投射,管叫贼船难逃焚毁噩运。
只要攻下整个水师,从石塘登陆安国,简直易如反掌!”
冷青堂认真聆听,不免心生佩服。论实地作战的话,闵国公果然有其独特的一面。
他是顾云瑶的生身父亲,可在二十五年前,他也曾参与过迫害先皇的阴谋。
从前对待仇人,冷青堂没有一丝怜悯,唯独此刻面对闵瑞时,他的内心产生出些微的动摇。
冷青堂深知,自己的这丝犹豫不仅来源于对闵瑞将才风范的钦佩,更多的,还有云汐与云瑶的姐妹情深……
――
天不亮时,东清水师按照计划抵达琼洋万里石塘海域,千百艘战船于黝黑的夜色中凸现出了真身。
随即,恶战拉来帷幕。
立时火光映天、海上一片混乱。
火炮声、爆破声、惨叫声此消彼长,惊雷般的响动撕破了天际水线。
闵瑞在十八丈长的宝船上注视前方战场上火球排空、铳炮与佛朗机发出“隆隆”震响。
他手持长剑,在黑压压的硝烟中仰面狂笑,表情快意。
大羿的船队攻击一轮紧似一轮,无数安国战船或是炸毁、或被敌舰撞沉,俱都粉碎成渣。
尸体、木屑、垂死的士兵层层堆积,随着海浪冲涌不停,哀嚎回荡凄烈。
海水泛着血腥红雾,浪潮翻滚如山。
这场海战历时一天半,安国小蕃终不抵对手,水师几乎全军覆没。
闵瑞亲自率东清五万兵力登陆安国,又经过大小战役十余次,乘胜直逼安国皇宫所在之地――大都!
大羿,广西境内――
一队大军急匆匆的行至壶口山脉。
壶口山脉连绵百里,其峡谷入口就像酒壶嘴,窄而长,谷道两处多为峻峭光石,少树木。
此山谷虽不是安国大军返回广西的必经之所,却为一处捷径。
只要翻过这群天然屏障,再向南行进半日,便是安国的边界了。
琼洋海防受创,大羿东清水师雄兵五万逼向大都,安国国君再也坐不住阵了,紧急调回其左路军、右路军共计十万人马回国护驾。
为早日与大羿军队作战,安国七万主力决心抄近路,走壶口山脉。
另有三万大军按照原路返回,昼夜不停奔走,自南药平原赶往安国。
正午时辰,壶口山每方岩石、树木之后都藏有一个个大羿士兵。
冷青堂带队到达广西地界便已做出战略部署,专门埋伏于此处,等候安国军队落入陷阱之中。
安国人脑子并不傻。
此番大羿走水路绕后防攻取安国,主要借助安国十五万兵力在外而主国空虚。
眼下七万大军班师回朝救驾已是迫在眉睫,其走入壶口走近路算是最冒险的举动。而入夜行军视物不清,贸然点灯无疑等同于将自己暴露在敌人的眼皮底下。
故而要想险中求胜,唯有在白天入谷。
风吹过,山石草木之间,数多眼睛紧紧注视着峡口窄要之处进去的敌军。
最首一队人马手举牙旗。
山石间,锦衣卫总旗刘文龙蠢蠢欲动起来,冷青堂见到,放低声音:
“不准乱动,再等等,这队只是开道兵。”
又等一刻,终于见到五色大旗,当中簇拥着骏马大将,再往后还有身负金甲的统兵将军。
安国大军浩浩荡荡已入谷多半。
冷青堂在树后眼光遁亮,将手中紧握的竹筒掰开,紧接着一股红光蹿上半空,细长哨音拖出一连串急响。
山谷两侧杀声冲天而起,箭如飞蝗噼啪作响。彼端,更有无数桶焦油倾下坡道,密密麻麻的火把飞扬而下,将出口谷道堵截。
之间山谷之中火势汹汹,哀嚎遍地。
烈火之中,安国前锋士兵弱小如蝼蚁,伸拳舒腿翻爬不止,面目全非的惨状令人难以卒目。
后翼士兵同样也在遭受虐杀。
冷青堂所带的一万精弓手疾舞弓弦,正在大肆射击敌人。
安国七万人马阵型大乱,整体无法撤出狭长的山谷,皆丧命在谷道之中,尸体臭不可闻。
还有一小拨人马未及入谷口便已见到谷中混乱大起,于是纷纷四散逃离出事地,却遭遇东侧山臂上百架火铳齐射,平地炸雷、人仰马翻。
侥幸逃脱的安国士军纷纷丢盔卸甲逃窜。奔至濯水畔时,又有数道人影猝然自水底蹿起来。
这五百锦衣卫乃是奉冷青堂之命,专程埋伏在谷口水底的顶级杀手,轻而易举便将漏网之鱼彻底斩杀。
日落时,山谷周遭彻底没了动静。
冷青堂在高处放眼而望,只见山谷里到处是尸体、血流成河。
以远镜窥山谷前段,其景象更是惨烈得不忍卒目。
那些个尸体焦黑如碳,相互粘连,已经完全辨认不出谁是谁。就算久于炼狱中行走的人见此情景,也会觉心惊肉跳。
冷青堂举目看向半空沉浮的黑烟,叹口气吩咐手下:
“先以飞鸽传书告知闵国公壶口山谷大捷,传令下去,大军休整半刻时辰,回本营。
闵瑞的部队,就在广西与安国交界的铁山带安营扎寨。
冷青堂回去时已是夜幕晚垂。
进得营帐,闵瑞亲自迎接上来,向冷青堂抱拳带笑道:
“此番辛苦督主。”
男子浅笑回礼:
“哪里、哪里,王爷妙计安天下,本督实实佩服。”
闵瑞展臂,为其引座:
“督主快请,可巧,方才南药原也传喜讯,我军大捷,全歼安国叛军三万!”
冷青堂听后眸间染着喜色,连连点头:
“好啊,所余五万人马是战是和,他们自己选吧。”
闵瑞神色狡黠:
“十五万主力部队所余兵力不过三分之一,安国国君断然赔不起。想必不出两日,大都必有降书发来。”
……
顾云汐躺在床榻上,浑身无力、面上蒙着层层伤带。
一月前二次换容,屠暮雪的体质已是衰弱到了极限,中途就没能挺过去。
医圣回到大羿时,为顾云汐带来一种神奇的疗伤药,“断续生肌散”,据说可使人体的肌肤、经络在最短时间内达到完美再生,且伤者不会感觉太多疼痛,乃是乌丹国三宝神药之一。
顾云汐自然知道,这瓶稀缺的神药是陆大哥的慷慨手笔。
想必,他已从生母安和公主的口中知晓了督主的真实身份,希望他日后就算再来大羿也不要找寻督主的麻烦,更不要轻易过来纠缠她。
今日十六,一轮圆月挂在天上。
因是换容术后顾云汐需要好卧床休息好一段日子,兰心特意让人将她的牙床挪到了屋子靠窗的一面墙边。
如此,白天天气晴朗时可以开窗,让顾云汐晒晒太阳、看看风景。
而晚间呢,她又可望向窗外,欣赏到天边璀璨的星辰。
顾云汐靠在软枕上,举目望向大大的月亮,忆着往事、忆着督主的眉眼。
摸摸冰冷空旷的半边床,心底丝丝微痛,鼻子莫名一酸。
她突然想他了,直想得眼眶湿红、视线模糊一团……
她对着月亮,轻声呢喃:
“督主,我想你了,很想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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