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后,顾云汐着手拾掇餐具,冷青堂侧倚被垛,左手黑子、右手白子,自己博弈杀得正是痛快。
千户程万里过来问督主安,顾云汐知趣的退出屋去。
出门以前,督主对她眯眯笑,眸光风情旖旎,别有用意的提示她:
“等会儿忙完,你定要再过来!”
屋里就剩了他与千户两人。
程万里遵督主吩咐,拉椅子坐于床头,先问过督主的伤势,后又接过他手中的一把黑子,与他边对垒边攀谈起来。
“……宫里还是老样子,小皇子先天羸弱,储秀宫三天两头的传太医。还有,近日属下听闻司礼监又闹出事了。架阁库失窃,丢了不少账目。据说惹得钱皇后大怒,又罚了新上的封掌印五十板子,还将架阁库一众掌事全下了掖庭。”
“何时的事?”
“……咱们拿到春宴舞曲花名册那夜!”
程万里投下黑子,脑中细细滤过思绪后才答。
冷青堂听后弯唇作笑,没说话。
“您差人将那婢女送回坤宁宫,万一招钱皇后不满,又当如何?”
程万里黑脸上愁云暗淡,突然问。
他知自家爷向来做事周密圆滑,而今正值风口浪尖之时,如何处理问题的方式竟越发草率了起来?
冷青堂笑弧狡黠,白子捏于指尖,并不急于扣出。深沉的垂目,静观棋盘之势。一对浓密卷曲的鸦羽眼睫,将眸底风采遮挡到恰好,轻易不让自己的神思所想被他人窥视了去。
“那依你们之见,只因嫣晚出自钱皇后宫中,即便本督府里不缺人手,眼下领了罚便要于这时做乖,将她插的人收到府上,且对坤宁宫感恩戴德?”
冷青堂陡然举目反问程万里,脸阔清俊,笑意复杂。
程万里忙道:
“属下并非此意,唯是内心不安,总感觉此事还未结束……”
“万里,本督打赌嫣晚此去不出五日,定会再回来!”
“……您是说,钱皇后还要送她过来?”
程万里黝黑的方脸上神色风云骤变,诧异的表情愈加深刻。
与督主互视间,他的两眼不由自主的瞪大了。尤是那对眼白,经皮肤之本色反衬,越是突兀明显:
“就算钱皇后对督主您心存芥蒂,再想插人,为何非是嫣晚不可?既然人都退回了,她该知督主对嫣晚必不甚满意才是。”
冷青堂澹然一笑,两指尖白子敲于棋盘上。“啪”的掷响,果决而脆利。
“一个钱皇后不足为惧,咱们要提防的,当是嫣晚身后那人!”
拨去棋盘上三粒黑子,冷青堂倏地凤目大开,眼光灼灼,锋芒尽显:
“只怕到时,比起钱皇后来,有人更急于将嫣晚推回到本督身边来!”
“爷,您的意思是,嫣晚她……”
程万里骤然凝眸,表情愕错着还要继续说下去。就见督主对他微摇头,示意他不要捅破。
落下两子,冷青堂宏音朗朗道,眼眉间尽是运筹帷幄般的笃定:
“按理说,本督眼下蒙难,坤宁宫雪中送炭,本督就该急急抱了皇后的腿。可本督偏要打破常规,故意退回嫣晚,便要让钱皇后明白,本督此时所需之物,并非是女人!”
“督主所需的,自然是东厂!”
程万里恍然大悟,了然颔首。
冷青堂眸色微敛,冷笑了两声:
“既然钱皇后与嫣晚身后之人都视那女孩为自己的眼线,必是要想方设法将人再送回本督府上。如此,只要她回,东厂之困必解!”
程万里神色如释重负,若有所思一刻,沉寂的容色再次紧提:
“只是她回来,云丫头那里就……”
试探说到一半,眸色转动,程万里闷声向督主瞟去。
冷青堂神色郁结,空置的素净白手落于眉心,三指轻揉,阖眼无奈的道:
“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今之计……只好再委屈她了。”
程万里脸上滑过一丝惊惧,却是无奈的叹气,垂头黯然道:
“而今皇上收了您司礼监掌印之职,又将贡院给了西厂,局势对咱们……相当不利……”
“弃车保帅,置之死地而后生,未尝不可一试……”
冷青堂盯着玉盘上黑白交错、迷离复杂的静止棋局,目光犀利,寸寸成霜:
“只要东厂还在,还控在本督掌中……本督便有机会,彻底翻身!”
安置的时辰,顾云汐被小厮传去督主房里,服侍他盥洗。
人进屋,就见小太监康海已伺候督主躺下了。
督主侧身,单臂撑着金丝软枕,在被窝里露出个脑袋。
枕间,他的满头云发慵慵松散,逸然洒脱之俊态,仿若一朵深夜绽放的曼珠花,危险而诡谲的诱惑,总有无尽勾魂摄魄的魅力。
床幔半落,顶上璎珞流苏微做曳动,所发出细锁的摩挲声响,柔柔弱弱,却足可撩拨心弦。
顾云汐站在床前看得心头剧烈颤动,完全挪不开眼,不禁撅了嘴,娇涩的抱怨:
“您、您如何诓我过来……”
冷青堂默然勾唇,温柔的笑着拉她上床。
深邃的眸底,轻荡的涟漪霎时化为狂乱飓浪,带着一发不可收拾的冲劲,在她身子刚刚凑来的下一刻,便欺身将她压在床上。
彼此早已同榻睡过多次,对方的气息、呼吸,相互之间早已熟得不能再熟悉。如今这一夜,二人再聚首,内心俱都有种小别胜新婚的期待与激动。
明明几近克近,督主此时却好像愣头小伙子,凌乱不休。女孩完全抵御不了上方的大手,任其求索,一番纠缠,好不热闹……
夜半人定,一切复而寂静――
顾云汐浑身酥软,任由督主的大臂抱紧,半侧脸颊贴上潮湿暖热的宽阔胸膛。
督主用来防身的匕首还隔在他俩之间捣乱,无比突兀的触感硌着顾云汐的肌肤。可这次,那奇异的感觉足足令她心安,心静,使她忍不住又将汗津津的光滑身子,向督主胸怀里扎了扎。
手指抚过少女水沥沥的鬓发,挑起一丝,为她拢到耳后。
幽黑的凤目奕奕有神,深深凝着她的桃夭脸庞,他突然说道:
“丫头,我爱你。”
少女脸色猝变,粉面乍红,精致绰绰的五官掠过一抹惊愕,睁大的杏核眼中流光璨璨,自成一股媚态。
目光相对,情愫如同池中漾开的鳞纹浅络,温柔的缠裹了两具身躯。
“我也是!云汐最爱最爱督主!”
睫毛颤颤,樱唇撩起,她感动而娇羞的倾诉一句。
冷青堂淡笑,神色欣慰,拽了她的小手,深深一吻印于手背。
“云汐,任何时刻都不可忘记今晚你我说过的话。度过这段时期,只需度过这段最难时期,你我二人便可事事顺遂。”
顾云汐眸光清滟,与督主俊美无俦的五官认真辗转审视。那种外表坚定决绝、内里却隐着忧伤的平寂表情,让她见了,内心总是如针刺般的锐痛。
顾云汐反握了冷青堂的大手,语气笃定,仿佛有万千感慨,如江水涛涛在她胸膛内翻滚不息,呼之欲出:
“督主,您放心!您说的全部,都被云汐锁在心里!我信您,到任何时候,都最信您!”
夜凉如水,风萋萋――
顾云汐已沉睡,冷青堂将她的头小心翼翼放到软枕之上,替她捏紧被角。
他在寂静中长长舒气,尾音化作一声凉叹。眉头紧锁,略有浑浊的目光轻转,聚向幔帐外桌上,那点黄光羸弱的烛火。凤目微合,映出了幽冷促狭的光泽。
暴雨将至,风满楼――
皇宫,锦鲤湖畔――
明澜乔装为普通内侍,手提宫灯赶到湖畔,与嫣晚会面。
“明督主……”
看到他来,嫣晚颔首福身。
明澜放了宫灯,如死水般的容色沉在凄寒夜色中,瞳眸之光烁烁,似是行走于黑暗世界的夜魅精怪,能够将万物生灵悉数吞噬,引人恐慌无度。
“说吧,怎么就被那冷公公给退回来了?”
明澜的视线不对嫣晚,而是傲然撒目,向孤独月光下,那一池泛着如刃冷光的湖水望去。
嫣晚张口颤颤,满脸的委屈:
“想来……想来是他、看不上奴婢……”
“胡说!”
明澜撕声叫嚷,阴利的嗓音像是锦帛被人一剪裂开,尖锐磨耳。
嫣晚浑身剧烈哆嗦一下,只觉有股阴嗖嗖的冷风朝她笼聚过来,从脊背处直直蹿上颈子,冻得她四肢冰凉麻木,寒彻骨髓。
转头视向嫣晚,明澜眯动两眸,如同豺狼般带着嗜血的猩红。两道眸光锋芒冷厉,不含丝毫的温度。
“还不是你,自作聪明才险些暴露自身!最后连累本督遣人在司礼监设局,帮你擦净屁股!你以为本督的西厂里面,数万缇骑都是饭桶吗,非要你去通风报信,才知小云官儿在找些什么?!”
见嫣晚被骂到哑口无语,似是抽噎,香肩不断耸动,明澜便将漫天的怒意收敛了些,拂袖嗤声道:
“本督真是看不明白!想那瑞公公在宫中,也算是机灵绝顶、八面玲珑的人物,如何就有你这么个蠢笨至极的妹妹!简直是愚钝不明、不可教诲!”
嫣晚“扑通”跪地,神情悲戚道:
“嫣晚知错了,还请督主指点迷津,怎样才能了却嫣晚心愿,替哥哥报仇!”
“你当真不死心?还要继续?”
明澜负手而立,精眸斜睨地上诚惶诚恐的女孩,狭长的双目氲起阴冷不散的雾霾。挑好的尾音,似是有意在试探她想要复仇的决心。
嫣晚只觉被一对森寒邪厉的目光紧盯,如浸身在三九时节冰冷刺骨的河水里,亦或被逼至深不可测的悬崖之渊,避无可避,再无退路,只惊得她牙关打颤。
深深提了口气,嫣晚定神,双手在袖中狠握成拳,丝丝恨意于眼底汇聚,结成烁烁阴芒,迸射而出。
“弑兄之仇,不共戴天,嫣晚定要为哥哥血恨!”
“嗯……”
明澜满意的点头,转首放眼而望,任墨青的夜色染了一双眸色。
“想来你家境况也是可怜,为了养活弟妹,你父亲便将长子送入宫中,净身为侍。去年秋围狩猎,你哥哥于玉酆山上为那小云官儿指错了路,便被冷公公假公报复,处以腰斩酷刑,连个全尸也没落下啊……”
背后,女孩饮痛不绝,咬牙啜泣的声音渐疾,断断续续说道:
“若非明督主派人送回哥哥遗体,奴婢竟然不兄长业已横死宫中。又亏明督主悉心教导,奴婢才有机会进得皇宫,奴婢自不会令督主失望!”
“这便最好不过!切记,此番你回到坤宁宫去务要可劲儿闹腾,表明自己于冷府中受到折辱,定要钱皇后为你做主。言语间也要叫她知道,你心已暗悦冷青堂,是皇后最有用处的一枚棋,用别人都不如用你妥帖。左不过,钱皇后对冷青堂设防,便会再将你送回冷府去。”
明澜摇头晃脑说完,倏的转身直视曲身下跪的嫣晚,期待她自己领悟。
清浅明眸闪转几度,精秀的眉梢逐渐收紧。顷刻之间,一个端庄温顺的美人变得目眦尽裂,五官尖利可憎。匍匐深深一拜,她对明澜道:
“多谢督主赐教,奴婢明白该如何做了!另外……”嫣晚语顿一下,又道:“奴婢在冷府中发现一本手抄册,该是冷公公的故人所留……”
“哦?”明澜眸色一凝,来了兴致:“何人所留?可曾见过署名?!”
嫣然双目眯细,眼底光芒寸寸寒冷如雨,含笑得意的回:“裴如是!”
――
坤宁宫,钱皇后正由素潋服侍着喝药,骤然一名宫娥跑进来,惊慌失措的叫喊:
“娘娘!娘娘不好了,嫣晚上吊了――”
钱皇后受惊非小,端碗的玉手剧烈的抖动,一碗药汤全泼在了宫服的前襟上。
“死丫头,你说什么呢――”
素潋疾声将宫女骂到跪地,身躯蜷缩瑟瑟。
素潋顾不上与之计较,手忙脚乱去为钱皇后整理衣衫。
皇后心系嫣晚,心烦意乱的状态一推素潋,起身急问那宫娥:
“到底为着何事!你快说说清楚!”
宫娥该是当面撞见了那惊悚骇怖的一幕,经主子询问,又是被回忆吓得不轻。跪在地上四肢婆娑,结巴道:
“嫣、嫣晚……她、上吊了……”
“哎呦!娘娘让你把事儿讲清楚!”
素潋又急又气,不住的催促。
宫娥回:
“昨日从外面回来,她人就一直待在耳房里不肯出来。大伙寻思,皇后娘娘赏了她假,她歇便歇着,谁也不当事。
谁知今儿个一整天她不梳洗不吃喝,就在床上直挺挺躺着。接着,有人再推门去看,她就已经挂在梁上了!”
钱皇后剧烈咳嗽起来,一时半刻感觉五内俱焚,气急败坏的捶胸。
素潋帮着拍背,又急急问宫娥:
“快说,人如今怎样啦――”
“被泰昌公公从房梁上顺下来,正手脚冰凉躺着呢!”
钱皇后神色痛苦,略略缓过气后,向外推搡素潋道:
“快、快去耳房看看!问清楚她如何作想!快――”
“哎,哎!娘娘凤体为重,万万莫急!奴婢这就去,这就去――”
素潋几步冲到报事宫娥身旁拉起她,与她一溜烟小跑着奔去了耳房。
坤宁宫东西两侧耳房,是专供服侍钱皇后的宫娥们安置、换值休整的住所。
后宫中当属皇后与皇贵妃两位主子位尊高宠,伺候她们的宫娥太监,自然不必与其他小主宫中的侍女那般,过了当值时辰就要出宫另寻他所。
素潋与报事的宫娥风风火火奔到西侧把角的耳房。在门外,便听得有阵阵细弱如烟的悲啼,从耳房里面幽幽荡荡飘出来。
素潋推门进屋。
不大的房间,陈设朴素却打理得利落、整洁。东面并排两张窄床,最靠里的床上躺着嫣晚,脸掖向墙头,正在低声抽泣。
耳房里,两名宫娥坐在床沿上,嘴里正在念叨有辞,像是对嫣晚进行劝慰。看到素潋带人进了,两人慌忙起身福拜。
“你们都出去,这里交由我。”
素潋沉下芙蓉脸,满面肃色凛声吩咐。
两个宫娥与报事者不敢再作停留,一个挨着一个,快速的疾步出了屋。
此刻耳房里,就只剩了素潋与嫣晚。
嫣晚还在“嘤嘤”啜泣,床上斜倚的身躯轮廓玲珑。伴着不断落泪,那两只精盈的肩头止不住的微颤,使人见了不觉心头发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