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红的夕阳被晚霞遮去大半,暮霭的凉风横扫过蒙涞郡赤流山下苍茫的平原,空气中处处弥漫着血腥不谐的气息。
赤流村落前围聚着黑压压的官兵,今日是收缴赤血参的日子。
两腮布满胡茬的军官将大手伸进一只竹篓,摸了摸,接着掏出一只细小干瘪的人参,顿时眉头紧皱成疙瘩:
“怎么只有这点,还这么小?”
暴戾的眸子环视周遭的村民,狞然大喝:
“大胆刁民,这可是要上供给宫里面的东西,你们想这样交差?!”
村长伛偻着背,满额惊汗在西下阳光的浅薄光晕下,闪露着星点微芒。
他战战兢兢的对军官拱手作揖,面色惶恐青白:
“回军爷,这血参的生长硕壮总要花些时间,且挖参也要天时地利相配,缺一不可得。今逢準凖部叛乱,战火延绵至此几乎毁掉半座赤流山,故而此季……”
“放你娘的屁——”
卑微和祈求没有得到任何怜悯,反而激怒了军官。
他怒骂着扬起粗糙的大手,狠狠扇倒了老者。
随即抽出腰刀, 他将灼得通红的眼目对准了惊恐的村民:
“你们惰怠偷懒,未能如数上交赤血参,本军只好杀一儆百拿村长开刀。之后,你们一天不能补齐上头要的数量,本军会一天杀掉五个人!”
村民骚动起来,一个十来岁的女孩挤出人群,在村长的身上扑倒,哭喊起来:
“不要杀我阿爸,不要杀我阿爸——”
军官彻底发了狂,高举钢刀,将森寒的刀口朝下。
不待下军,一声哀嚎过后,军官竟然抖手扔了兵刃。
手上的剧痛疼得他五官挪移,下意识低头去看,便见右手手背已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都住手……”
优美冷凛的声音带着一丝倦怠仿若无根自生,从不远的草丘前一辆马车里漂浮而出。
没人留意到这马车究竟于何时停到那处的。
放眼望去,那宽敞的车舆极近奢华,四围金雕银壁上刻画着江山云海的吉祥花纹,车顶四周是以五色彩绸拧成的络子做饰,四角悬以精致的流苏穗琉璃灯笼。
舆里香檀为桌、貂皮裹椅,每壁上嵌有拳头大的夜明珠各五颗。就算垂了帘,车里也会亮如白昼。
马车两旁各立十人侍卫,身穿青色窄袖劲服,腰间悬挂兵刃。
众目睽睽之下,那烟紫的车帘动了动,旋即露出一只豹头来。
场面顿时安静,几百双眼睛怔怔看着那黄毛上撒满铜钱黑纹的猛兽翕动着湿漉漉的粉红鼻头,向缓缓流动的空气嗅了嗅,口中发出几声呜呦。
军官容色骇然,膝头一软便跪坐在了地上。
看到花豹,他多少猜到了马车里贵人的身份。
天底下喜好饲养猛禽凶兽之人,就只有那人了——
“末、末、末将…参见九王爷…九王爷吉祥,九王爷举世无双……”
刚刚目眦尽裂、气势汹汹想要杀人的军官,此刻居然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呵呵……”
车舆里迸出几声幽冷的轻笑:
“你这厮倒是乖觉,居然认得本王。”
军官忍痛伏首,对着自己正流血不止的右手目不转睛,咬牙违心的恭维:
“九王爷盛名远播且武功盖世,末将岂会不识?”
“既认得本王再好不过,本王现下命你放过村长,今后也不得恣意骚扰赤流的村民。”
军官惊诧,两眉促狭:
“回王爷,末将为此地驻防军副参将,朝廷早在一年前下旨,命此地村民每月上交赤血参十株。今日末将奉命前来收参,此地刁民未能按数交齐,末将不过是在奉旨行事,对他们小惩大诫罢了。”
“你莫要拿圣旨来压本王!”
车里的声音猝然转利,很明显人已发火了:
“就是你们这群人拿着鸡毛当令箭,背天时违万物生长之道,才致民不聊生,社稷动荡!”
军官哑口,一口浊气卡在胸膛里,不禁圆睁了双目,神有不服。
歪头扁了扁嘴,他向上抱拳,冷笑反驳:
“回王爷的话,末将不过是军中的小人物,一切都按上头的交代行事,可背不得什么动摇社稷的罪名。今日不严惩这群怠工的刁民,血参交不上去,末将的脑袋恐也难保。”
“少废话,本王让你放人便放人——”
又一道命令出口,带着阴戾的杀机。
军官颤抖一下身体,额头结出细汗。
他俯首快速的想了想,坚挺道:
“请恕卑职不能从命,来人,将这群刁民全给本军带走。”
军官此刻豁出去了,挺身而起,向手下举臂示意。
士兵们架起长戈利刃,开始驱赶哭喊不止的村民们。
马车那处须臾寂静,接着那声音淡漠无温的说道:
“黑风,你随本王奔波一天,该进食了。”
话音才落,那花豹“嗖”的窜出,快如离弦利箭,自军官的身后迅速跳起,将虎背熊腰之人扑倒。
那军官意想不到,喊叫着与那豹子在草上翻滚一周,就被它狠狠咬住了喉咙。
腥气肆意蔓延,军官哼都没哼一下,四肢抖动渐停,直到完全没了声息。
花豹极通人性,将人咬死后松了口,血红的舌头舔了舔,叼起那枚关键时刻击伤军官的石子,径直小跑着蹿上车去蹲身,荧绿的兽眼猎视着惶恐不语的众人。
官兵们二话不说,弃了兵刃俯首匐地。
车帘挑开,夜明珠璀亮的光华如水般冲泻_出来。
耀眼华彩簇着一身红衣的男子钻出车舆,立时有侍卫单膝而跪,以脊背给自家主子充当踏凳。
男子一手托着石子下车,一手拎个酒囊子。
花豹迈开梅花爪,轻盈的紧接它的饲主,寸步不离。
“哎,给莹儿带的石子弄脏了,可惜、可惜。”
男子只顾低头玩弄染血的石子,兀自说着。
村长壮胆轻轻挑起视线,向男子惴惴的看过一眼,遁然心头震惊。
暮色下,这男子白碧胜雪的肌肤散发着浅金明亮的光芒,一双精致的凤眸轻睨出恣意与张狂,点漆黑眸幽邃,恍是无底的深渊有些吞噬人心的力量。
他的鼻梁玉挺,线条清晰,粉唇浅薄轻抿,勾出轻浅疏离的笑意。
他头戴紫金蟠龙冠,身穿大红菱格暗绣锦袍,腰束玉带,胸前和两肩处的牡丹锦簇团龙图惟妙惟肖。
真正引人瞩目的乃是男子的头发,那银白如雪的颜色本是他这克近年华之人不该有的,连带脸上那两道入鬓有型的眉俱都如蒙秋霜似的,显得灰白一片。
银白、大红,这两种极端之色配上他一副清冷绝俊的容颜,使得异于常人的外表没有多少恐怖感,反而平添出更多的邪冷与妖冶,神秘而摄人心魄。
村长并不敢直视那满头白发太久,倒抽一口凉气便乖顺的趴下去。
村民们纷纷照做。
“赤流村村民,多谢九王爷救命之恩。”
那男子邪邪一笑,举起酒囊仰面吞了几口葡萄酒,抹着嘴道:
“行了,都起来吧。本王不过是看那军校碍眼罢了,并没有存心救下你们的意思。今日本王出手放过尔等,待本王一走,他日你们还无法交上贡品,又待如何?”
村长立时瞠目无语,思了片刻抱拳恳请着:
“小民万请九王爷指条活路啊。”
男子挑起骨节分明的食指凭空比划,正要对其说着什么,忽见北面土道上烟尘飞卷,一骑越跑越近。
“王爷,九王爷,皇上有旨请王爷速速回京——”
男子蹙起灰白的眉毛,抡着手上的酒囊子,有些不耐的注视那内廷的侍卫至他近前勒马。
“于侍卫长,这次居然劳动您的大驾来追本王了?”
“不敢当,不敢当,”侍卫长下马,苦脸笑道,手擦脑沿周遭的汗水,对男子恭恭敬敬说道:
“公务在身,烦请王爷接旨。”
这姓于的对皇上这位九皇叔的了解,仅限同僚间茶余饭后的闲聊话题中获取消息。
传闻这位皇叔性情多变,喜怒无常,之前因得罪了先皇,老皇帝命其从蕃至西夷边界,从此朝堂上皇宫里,其名讳便成为一个禁忌,再不得被世人提起。
所幸仁宪帝华南信登基,顾念亲情将这位九叔接回到京城,又恩赐府邸,任其终日吃喝玩乐,挥金如土。
先前的几个宣旨官都赶上这位妖冶的王爷心情不爽,故而刚宣了旨便他被杀害了。
偏偏皇上知道后,还不舍得惩罚这位皇叔,真真儿令人费解。
久而久之,向这位九王爷传旨便被内廷的官员视为送死的差事,谁也不愿接。
于侍卫长今日追来,也是一路硬着头皮。
“王爷,卑职要宣旨了。”
“哦,宣旨、宣旨。”
男子满面玩世不恭之色,右手一扬将酒囊甩给自家的下人,跪地。
于侍卫长掏出明黄的锦轴展开,扬声颂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九皇叔身不在京,朕甚念之致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恭请皇叔以社稷为重,火速回京以慰朕心,钦此。”
男子陡然放声,直笑到脊背弓成虾子,双拳不住的砸地:
“哈哈哈哈……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本王这位大侄子说话实是有趣得紧……”
于侍卫长当即好没面子,清咳两声低声提醒:
“王爷,接旨。”
“好,好。”
男子摆摆头,敛去纨绔之态,正色举手道:
“臣,华南赫接旨。”
交接完毕,于侍卫长亲自搀扶红衣男子起身。
男子长臂一勾,拢住侍卫长的肩头,和他并排向马车走去。
“哎于头,你说,整日里窝在京城吃吃喝喝有什么意思?每回本王一出来玩,皇上就派人往回叫,他是真想本王,还是疑心本王会谋反?”
“哎呦王爷,这话可不敢乱讲!”
于侍卫长惶恐的眼神看看周遭,随即压低嗓音:
“卑职官小,哪里敢揣摩圣意?卑职看皇上是真心在意您这位皇叔,西北兵荒马乱有什么好玩,皇上担心刀剑无眼在伤到您。”
“切,兵荒马乱还是他那位宠妃给闹出来的?前些时候本王听说皇上竟将人接回宫里来了,不知道怎么疼着才好……”
“这不是咱们管的,来,您上车,卑职护您回京。”
“是护我,还是看着我?”
银发男子坐回车里,大掌轻抚花豹的头,挑起妖媚的凤目睨向侍卫长。
侍卫长憨憨一笑:
“瞧您说的…得嘞,您坐好,卑职撂帘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