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里,慧蝉大师身着崭新的僧袍、袈裟,盘坐蒲团,静候仁宪皇帝华南信的到来。
一侧,大武僧挺身屹立,状如镇河宝塔,注视正默诵经文的主持,几次欲言又止。
片刻,老和尚自蒲团上舒展四肢,缓缓起身,恭敬立于佛龛下,对上首的金身菩萨合掌拜了三拜。
“少时你与弟子们都不准多言,有任何事发生更不得动手。”
松弛的眼皮不撩半分,慧蝉颔首径自出声。
闻听此言,大武僧别过头去,表情凝重:
“显王爷将那二人送出寺庙时您为何不加阻止?
慧蝉仰面,注视龛中慈眉善目的菩萨,长声叹息:
“上天有好生之德,想来九王爷跟随老衲参禅近一年,也算老衲半个俗家弟子。
眼下他尘缘未了,如能就此寻回本心,振奋重生再不必终日迷迷惘惘,老衲也算救人一命,功德圆满。”
大武僧遁然心头发惨,眉眼桀桀而抖:
“您成全了别人,皇上又岂会放过您,放过一寺的弟子?”
老和尚神色坦然,念声佛号缓缓阖目:
“阿弥陀佛,地藏菩萨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任何后果,老衲愿一臂承担。”
……
盛夏时节,苍穹无风无云,天微亮的光景便是闷热得紧。
仪仗即将出发,一声怒哮震出了玉辂:
“这个时辰你竟想起让朕去叫九叔过来?慧贵妃,朕看你这脑子是越发的不灵光了――”
五色九龙雕纹的金盘之下,华南信凛然巍坐,愤怒的双目横向辂下的女人,浊红的眼底淬着火星。
龙袖一摆,他狠狠落下水晶珠帘。
“皇上,臣妾知错了。臣妾原以为皇上与九皇叔感情甚好,且皇叔也曾多次到永露寺清修参禅,故而……”
“好了,你给朕住口!”
不等女人说完,华南信便不耐烦的震声打断了她。
他的身边,静乐郡主讥诮的斜了慧贵妃一眼,两手挽住帝君的臂膀,笑意疏冷:
“好了皇帝哥哥,莫要生气,吉时到了,我们快出发吧。”
昨日听闻皇上要带后宫嫔妃到永露寺进香,静乐当即前往勤明殿死磨活磨,终于说动华南信带她一同前往。
女儿节那晚惨遭九叔的抛弃,在经历绝望与悲痛后,女孩冷静下来,反复思忖,终于认定了内侍小喜子当初的说法非是无稽之谈。
她的九叔,确实对景阳宫的骚狐狸上了心!
静乐郡主又气又恨,自是意难平。
此番她到永露寺,为的就是好好看清楚云贵嫔那满脸痘疮的丑态。
女孩甚至暗自盘算,如果当时能有合适机会,她还要将那丑八怪大肆嘲讽一番。
静乐要让那不知廉耻的肮脏女人认识到,凭她,根本没有资格来和自己这年轻、貌美又多金的郡主去争抢那位冷峻华美的男人。
此时坐在玉辂中,听到慧贵妃提起九叔时,言语之间那种一语多关的暗示颇有些怪异,女孩不禁心火大炽,暗自生出几多懊恼。
慧贵妃在车辂外拢手站得规规矩矩。
众目睽睽之下遭了责骂,她微垂的脸上没有半分怨怼,悄生弯动了盈盈的美眸,红润的嘴唇掬起恍是诡谲阴翳的笑靥。
这话,本是故意说给车里的二人听的。
当初皇上突然丢下政务出宫直奔九王府,同日东厂番队杀向了永露寺的消息,已在后宫中不胫而走,引起了众多的猜测。
很多宫妃嘴上不说,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清楚,那场变故与云贵嫔和九王爷有关!
如今慧贵妃的话意,自是向帝君与静乐郡主传达一个信息,九王爷有事没事就会到永露寺听佛,而景阳宫的狐狸精,现下正在那处避痘修养。
这一个皇叔、一个侄媳,二人想要见面的话,自然有的是机会。
慧贵妃之所以不择手段,为的是让皇上相信,他一心呵护宠爱的女人背叛了他,瞒着他做出了与人私通的不伦之事。
而她成功了。
华南信此刻身躯僵硬,俊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确实被女人那番刺耳的言语气到抓狂。
这位贵妃,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怎么就这么多嘴,偏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什么,九皇叔时常到永露寺参禅?
就不怕听者有心,这传扬出去成何体统!
华南信越想越气,握拳猛砸身边金水穿云角龙车柱,眼光犀利的贯穿辂外颔首低眉的美艳女人,带着沙哑的嗓音威喝道:
“滚回你车里去!梁缜,传令出发。”
大太监躬身,抖擞素白的拂尘,阴柔的嗓音刻意拖长:
“皇上起驾,礼乐开道――”
文武官员、禁军、锦衣卫、宫人组成的队伍浩浩汤汤,簇拥着十几辆香车玉辂,徐徐的离开了皇宫。
华南信端坐在玉辂中,冷然无绪的眸光越过婆娑的珠帘,看向提前被禁军清场、已变得异常清静宽敞的街巷。
若有所思一刻,他忽而转面看向身边的女孩,轻笑一句:
“莹儿,你猜九叔现下在做什么?”
女孩身躯一震,直眉瞪眼去迎帝君两只狡猾眯细的黠眸。
“他…他能做什么呀,自然是窝在府里饮酒作乐了。”
女孩内心“突突”虚跳,容色僵白,一壁回答着,一壁抬手抚摸鬓边的錾金点翠八宝琉璃步摇。
帝君食指搔弄眉翼,清冷的眸底闪过一抹精芒:
“天气大好,总窝在府里做什么?横竖仪仗少时路过九王府……梁缜,你派人快马先行去传九叔过来。”
车上的女孩骤然脸色大白,扯住华南信的龙袖,失态的叫起来:
“皇帝哥哥,你想做什么啊?九叔、九叔…此次您携后宫女眷出行还是别叫他了,免得他言语无状,徒增是非!”
“为何啊?”
华南信邪邪勾唇,竖起大指对准车的后方:
“那些大臣们都能跟着出来,为何九叔不能?你不是一向爱他吗,难道此时不想见到他?”
“我……”
静乐怔然哑口,一股子莫名的惶恐袭上心头。
看来,皇帝哥哥真是对那慧贵妃夹枪带棒的一番话动了心思,准备派人去扣九王府的大门,以做查看。
女孩坐在车辂里忧心忡忡,眉眼焦灼的看着摇曳的珠帘对面,一禁军折返,驳马回报:
九王爷华南赫不在府中!
犹如晴空霹雳在头顶上方炸开,静乐郡主一时容色剧变,只觉身子一空,瞬间好像坠入了无抵凛寒的深渊,全身冰凉无温。
心房被利刃剜割的痛楚令她窒息,她强行忍耐着,缓缓驱动目光,窥向一侧龙袍加身的年轻君王。
他依然持着巍峨英挺的坐姿,清俊的容颜旋绕着氤氲难散的冷雾,唇畔一抹浅然笑弧阴森而狰狞,使人看上一眼便是心悸颤抖。
空气沉闷的绷紧,像是在人的身上压了万斤磐石,筋骨错位的响声铮鸣惨烈,犹在耳畔。
……
抵达目的地后,彩旌礼乐仪仗停驻在了山门外,僧人们将帝君与宫妃、大臣迎入寺庙。
上香的过程对于华南信而言只是形式罢了,他此刻迫切想要见到顾云汐。
静乐郡主在祈福时心神惴惴不安,忧惧的目光时时关注着华南信的脸色。
一行人中唯有慧贵妃最是得意。
她身姿翘楚的站在高悬的经幡下,纤纤妙手拈香点燃,恭敬的供入香炉,合掌落目,好不装腔作势。
她外表看似中规中矩的祝祷着,实则内心正在咒骂不休:
“活该!姓郑的贱人,骚狐狸,敢和本宫作对,本宫就叫你死无全尸!”
上香祈福仪式才一结束,华南信就举步奔出大雄宝殿,风驰电掣般的跑到皇室女眷清修的禅院。
知棋、磊公公和宫婢岫玉垂首跪在满月门外接驾。
“云汐,朕来看你了!”
华南信无视这三人的存在,大步流星穿过满月门。
静乐郡主紧随其后,衣袖内两只小手攥得牢固,已然紧张到忘记呼吸。
“云汐?”
还没忘记天花会过人的事实,华南信只在屋外停身,面朝门扇又唤了一声。
还是没有人应。
帝君立于廊下侧耳听了听,猝然一脚飞起,狠狠踹碎了木门。
禅房内空无一人。
被他一路上反复揣测的两人,都不在里面。
偏在这刻,慧贵妃微微侧头,眼波如絮般轻飘飘的流转,扫过良妃严妆妩媚的芙蓉面。
对方看到,立刻持着副纯善样貌,困惑的问话声在人群里高高扬起来:
“哎,这云妹妹也是怪了?明明生了满身痘疮,居然还有心思外出玩耍哪?”
在她身边的莞嫔两指搅着香帕,细眉轻佻飞扬,拿声拿调的接茬继续道:
“是啊,要说也巧,今儿个咱们怎么找谁谁都不在?九王爷如此,这云妹妹啊,也是如此。”
“呵呵,大热的天咱们来了,却不见了主人……”
“真有意思……”
几位宫妃纷纷附和,有人笑,有人怨。
华南信半晌不语,眼光咄咄,两鬓鼓胀,汗湿的额头上青筋突得老高。
他疾步冲出禅院,垂面紧盯下跪的三人:
“说,你们主子呢?快告诉朕――”
那三人仿若失去五感的木雕,只知低眉颔首,对帝君的责问装聋作哑。
“混账――”
华南信怒火中烧,翻掌抽了小磊子一记耳光,又抬腿踹翻了知棋,紧接着愤然旋身,手指队列里的慧蝉大师,厉声高呼:
“来人啊,给朕拿下这妖僧――”
禁军一拥而上,“呼啦啦”刺耳的响声划过,几枚刀锋架在老和尚的肩上。
“主持――”
大武僧惊喝,铁掌紧握,容色憋屈,红着大脸“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一禁军细步跑进混乱的现场,跪在帝君眼前:
“启禀皇上,九王爷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