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云朵乍开,阳光笼罩在天地间,盛大而灿冉。
有一缕投进窗棂,透过轻薄的窗幔,照在宽敞大床上,光晕流转,为床上伟岸英挺的身躯描绘出浅金的轮廓。
浓长的睫毛颤了颤,男子幽幽睁开眼。
康海坐在脚踏上,半身倚靠着床沿,头一摇一颤的正犯瞌睡。守夜一宿,天亮时分,人往往都会发困。
感觉到床上有了动静,康海一个激灵,人彻底清醒过来。
“督主?督主醒了!”
看到冷青堂坐起来,康海满面惊喜,激动得从脚踏上直接蹦了起来。
为督主披上袍子,康海不停询问:
“爷觉得身子如何?小的即刻就去请江太医来。您想吃什么,小的吩咐厨房去做……”
陡然想到什么,康海骤的禁声,表情显出些微的慌乱。
他颔首蹭到茶桌前,默默拿起茶杯,为督主倒茶添水。
冷青堂懵懵的环视四下,屋内陈设雅致精巧,分明就是顾云汐的卧房。
手指抚着额头,脑中细细回想自己昏迷以前桩桩件件的往事。
“云官儿呢?”
他低着头,两指反复按压眉心,嗓音郁郁而无力。
那面传过“哗啦”一声响动。原是康海被问得心惊胆寒,失手将茶壶摔在桌子上。
“爷!
他满头大汗跪在地上,惶恐而难过:
“小的们实在没用……云爷哦不,云姑娘她……为取解药去了明府,至今未归……”
瞬间,空气犹如凝滞,闷重的感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冷青堂依然保持着曲背垂头的姿态,手撑额头一动不动。面上的神情,无人能够看清。
半晌,他幽幽抬头,沉声问:
“程千户可在?将他唤来。”
“是,小的这就去。”
康海快速起身,两手低垂退到屋外。
冷青堂独自挪到床下,动手穿衣穿鞋。毒气才消,强烈的绵软感控制着他的四肢,令他此时无法像从前那般行动自如。他便一步一顿的在这间房间里游荡,眼神幽深却空洞。
每寸角落里都驻留着她的气息,独不见轻灵的身影,以及她那琉璃般明澈水透的眼眸。
心口被撕裂,血浪翻滚的剧痛感觉令冷青堂将要窒息。
为了他,她去找明澜了,她果然去了……
房门有了动静,是程万里打外面进得屋来。
“督主。”
见冷青堂直挺挺站在地上,程万里快步走来伸手相搀,却见督主对他摆了摆手。
“本督睡了多久?”
“五天五夜了。”
“东厂那头几件大案,眼下可有进展?”
“回督主,收到暗卫消息,万刀堂与天下盟将于三日后如意岭有所行动。其他几桩还在暗查,贾疏仁那头也是拷问几圈,还吐出有用的信息。”
“万刀堂与天下盟勾结西夷,对皇上、对咱们而言都是心腹大患,除掉他们已迫在眉睫。过会儿本督就去东厂,与大伙部署方案,先把万刀堂的案子结了。”
冷青堂眸色沉了沉,突然说起:
“……云汐去找明澜了。”
程万里黝黑的大方脸上立显愁云,朝督主深深点了点头。
康海那小太监机灵乖觉,极会做事。刚刚奉命去传程万里时,他已向其知会过督主问起顾云汐的事来。如此,程万里心中多少有所准备。
“那日您昏迷不醒,医圣来过也是无力回天。之后玉玄矶现身,他教云丫头去找明澜,以自身换取解药……”
程万里无法继续说完,两眼凝满通红的血丝,垂头哽声道:
“说来说去都是属下无能,前两日去寻七番小队的人马正式带回消息,蒋挡头他们,于瞳山殒身了……”
冷青堂慢慢阖了眼,似沉浸在无边无涯的悲恸之中无法抽身,容色晦暗道:
“事已至此,不怪玉玄矶也不怪蒋挡头,他们俱都做了他们该做之事。”
“督主?”
程万里遁然瞪大两眼,表情错愕。
他,分明已从督主平静的言辞之中,听出了另一番隐含之意。
他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督主拖着麻木的身躯,携有异常冷静的表情徐徐走到门口。
冷静,他那使人恐惧的……冷静!
倏然举臂,冷青堂猛的推开门扇,仰头望向高空。
深邃的黑眸满载了悔意、无奈与悲伤。
此时,这许多的情绪交杂为浓重的雾气,形同一张厚重的面具,覆盖了他一张平和却无温的脸。
任暖融融的阳光打在羸瘦孱白的五官上,却化不开那双晦暗的眸间,积聚的冰冷阴霾。
缓缓开口,沉吟之声低靡而颓惫,满溢了无可奈何的凄凉与悲哀:
“本督千万筹谋,却未料到蒋挡头的失误。眼下他横死瞳山,本督也有推不开的责任。
本督曾在先皇面前发下重誓,故大事未成,本督必要留下自己的性命。如今用上云汐,确属情非得已。
本督时常羡慕寻常百姓家,可以拥享岁月静好,与所爱之人执手,看一世海晏河清。然世上有些事,本督注定没的选择!”
程万里了然,逐敛了内心万般的痛楚,戚戚看向督主孑然的背影,问:
“宫里的裕昭仪派人问过云丫头了,想与她约定见上一面。前番被我搪塞过去,若是再来,该如何回她?”
冷青堂忧然想了想,答:
“若线人再来,告知本督办万刀堂的案子时受伤,云汐日夜侍奉身染风热。待其大安后,再与宫里作联络。”
程万里神情一顿,略有犹豫:
“督主,云丫头在明澜府上……不会有事吧?”
“贾疏仁的案子虽无实据指证万氏,然万氏与之定有牵连。
眼下明澜以云汐为质,断不敢对她如何。而云汐慧黠,也会在困境中保全自身。
待了结万刀堂与天下盟,本督再想计策,迫明澜放掉云汐。”
眉头收紧,逐渐变得清冷凌厉的眸色,定定投向蔚蓝无垠的天空,仿若已然透过了稀薄的云层,看到世界的另一彼端。
思绪百转,冷青堂在心中默念:
丫头,等我——
……
明澜刚下朝就被永宁宫传唤了去。
皇贵妃要见他,他不敢耽搁,一路脚下生风赶过去。
刚迈进正殿门槛,便听到里面万玉瑶那喋喋不休的叫嚷声:
“我早就告诫你不要张扬,不要太张扬!你就是不肯听话——”
接着是神乐侯万礼的声音,语气透着十足的不耐:
“长姐就是敏感。皇上许久没到你这里来,来了总不能闷坐,定要与你拉拉家常。闲聊时随口问过我在南苑的新宅,何至你紧张如此!”
“他是皇上,金口玉言岂能儿戏!别忘了,穆阳布政史如今还在东厂昭狱里面。
你再去知会母家几位舅父,为官的行商的,处事务要谨慎圆滑,不可被人捉了把柄,惹火烧到本宫头上!”
“你放心,他们几个行事一向周密,便是与那些人往来合作,于红利账目上也都用化名。东厂再查,又如何抓到万家的把柄……”
姐弟两个争论时,宫娥引领明澜走进内阁,明澜向两位主子拱手施礼。
见他来,万玉瑶忙把火气向下压了压。
刚刚她与小侯爷所谈之事已悉数传入明澜耳中,今见万玉瑶脸色沉得难看,明澜便上前劝慰道:
“娘娘安心,侯爷做事一向谨慎稳妥,断不会留有后患。”
“你是不知,昨日皇上来永宁宫小坐,专门问起南苑的新府邸。似是听到什么风声,说里面陈设奢靡,气势直压他的皇城!”
万玉瑶又心烦的瞥向万礼,玉笋纤掌愤然拍桌,怨怼道:
“左不过是你挥金如土,树大招风引来别人注意,将话递到皇上那儿。眼下皇上已下口谕,让东厂加紧理顺贾疏仁官道的关系网。皇上这是动上真格了,看来日后还要有官员相继落马。”
明澜垂目聆听,没做评论。
万玉瑶抬起桃花眼直视垂手而立的明澜,问:
“上回你说西厂已经拿了名叫‘顾云汐’的贡女,你打算何时安排她入宫,到本宫这边来伺候?”
明澜闻言神色微僵,逐的拱手:
“此女眼下正在微臣府中,因是之前缉拿时人拘捕受伤,眼下尚在昏迷。待人醒了,微臣自会调教得当,亲自送来永宁宫侍奉娘娘。”
“调教就不必了。本宫这里有的是经验足的教养嬷嬷,还会管不住一个小小宫娥?!”
有感皇贵妃剐来的眼神携着丝丝入骨的凉意,明澜不敢多言,只得向其施礼:
“是,微臣谨遵娘娘懿旨。”
……
回府后刚过一重院,明澜就看到侍奉顾云汐的小丫鬟迎头急急跑上来。
“督主,您可回来了!”
一见主子,小丫鬟慌里慌张福了身,接着咧嘴哭起来,像是受了万般的委屈。
“怎么了?如此没规矩!”
原本在永宁宫就憋了一肚子怨气,如今见下人如此,明澜心烦叫嚷,嗓音尖利刺耳。
“督主,那个云姑娘好厉害,硬是不沐浴也不肯更衣。我与菱荷又是苦劝了一上午,她反倒急了,您瞧瞧把我手挠的……”
明澜忽的止步,诧异的看向小丫鬟骨瓷般细腻的小手。
果然,柔滑皙白的表面尽是些条条道道的红印,深浅不一,有些个已经破了皮儿,渗出鲜艳的血珠子来。
嘿呦!小猫就是小猫,精神头蛮大。毒散睡过两天,醒来就吃,吃饱了便开始撒泼,急不可待的挥舞猫爪子抓人了。
方才在永宁宫里经万玉瑶问起时,明澜故意说顾云汐尚未苏醒,其实是想将她多留在府中几日。
这只傲娇可爱的猫儿,不知让他多少欢喜多少忧!
复看丫鬟手上伤痕,明澜“噗嗤”笑了,眉眼间重紫的眼影扬得老高,对小丫鬟说:
“行了行了,这儿没你事了,下去吧。也真是废物,两个大活人,折腾两天,都没能将干净衣裳给人家换上,好意思跟这哭!”
小丫鬟受了伤又挨主子斥责,心里就更委屈了,抹着眼泪福身退去。
早在两天前,顾云汐就先于冷青堂一步,从昏迷的状态里清醒。
同样中了绝魂散毒,她中毒时日短,施救及时,身子自然比冷青堂恢复得快些。
人醒后,也知自己被明澜扣在他府里,索性不再闹。
既来之则安之,她稳稳的待在明澜房里,什么好吃吃什么,什么滋补吃什么,活活将明府里的几大厨、与伺候她的两丫鬟折腾个溜够!
吃饱喝足,她继续倒头大睡,一壁恢复体力,一壁想策略逃跑。
顾云汐知道明澜有洁癖,喜欢摆谱臭讲究。
为保全自己,她故意不洗澡不更衣,就穿着来时被雨水淋透、而今也已自然风干的火红裙,散着满头油腻的长发。如此,明澜必然嫌弃,不会想要沾她身子。
这招果然奏效,在她清醒之后的两晚,明澜都在西院的厢房里过夜。
不过,他给两丫鬟施压、叫她们苦劝顾云汐沐浴更衣的命令,倒是一刻没有松懈过。
今日,两丫鬟劝厌了,想要对顾云汐用强。而顾云汐也非省油灯,直接以暴治暴,两丫鬟当然不是个儿了。
明澜带领几名小太监,一路快步赶至他的卧房,老远便听到一阵“叮叮当当”打砸的动静,以及年轻的男男女女磨破嘴皮的苦求声。
明澜内心几分愉悦几分诧异。
能玩出如此大的响动,看来猫儿的精力旺盛。可她在冷府时,也是这么玩的?
明澜走到廊前止步,默然看向身边的小太监。
那人会意,率先抬脚迈上台阶,凑到廊下房门前。
手刚一推门,一只茶杯凌空飞来。亏得小太监闪身及时,俊秀的小白脸才没被破相。
茶杯砸在门框上,立时粉身碎骨,瓷片四溅,惊得门外众人急急蹲身,以两手抱了头。
明澜掬着玩味十足的笑意,率先侧身进了屋。
呵!桌倒椅斜,这一地水渍与碎屑,可谓满室狼藉啊——
顾云汐蓬头垢面,身着染污的红裙挺身站在架子床上,正光着两只脏兮兮的脚丫,踩了明澜最为中意的蚕丝蜀锦被蹦跶欢呢!
见了满面惊愕的明澜,她即刻停止跳床,接着动手撕扯他最爱的玫色合欢花纹浮光锦的床幔。
明澜忍无可忍,破开阴柔锐利的嗓音,兰花手指对准床上撒欢的小野猫大叫:
“顾云汐!你、你要干什么——”
她挑眼斜睨明澜,一手抓起床幔顶端的白晶东珠璎珞穗子,用力往下拽。
“顾云汐……”
伴随一记怦然之声,大珠小珠遍地散落的杂乱音节,将明澜半截诧然的惊呼无情的压制了。
他与他身边的人,俱是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顾云汐将那昂贵的璎珞夜明珠流苏拽断,清莹剔透的白晶碎石撒了遍地。
顾云汐这时跳下床,随手拾起流苏上面两颗夜明珠,比对阳光照了照,又在掌心里面转两转,勾眼笑道:
“这个不错,该是很值钱。明澜,这两个我要了!”
明澜好气又好笑,心中对圈养这只小猫儿的兴趣越是浓了。
“本督可告诉你,这屋里随便一样东西便抵你在东厂两年的官俸。你最好给本督悠着点!闹得太过火,凭你一条身子可不够抵的!”
“我看你敢往前走!”
顾云汐发觉明澜扬唇邪笑,抬腿迈过一条倾倒的矮凳向她凑过来,急忙捏起一只夜明珠高举过头,眸色生厉道:
“你敢过来,我立马砸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