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澜由缇骑扶着,窄窄歪歪的出了东厂。
脚踩踏蹬,腿上刚一使劲,受伤的尾骨就发出尖锐而火辣的痛楚,令他全身猛烈的抽搐了一下。
“哎呦!真他妈疼,兔崽子给我轻点!”
明澜将这痛苦降罪于手扶他的缇骑,怒眦横眉间忍不住想要抬腿去踢。立时,那骨折之处又传来一丝钻心疼起来。
“妈的!最近真是撞了霉运!”
明澜骂骂咧咧,赌气的从颈子上摘掉伪装的伤带,愤然甩到地上。
几名缇骑一拥而上,将他们的督主大人抬进车舆里。
明澜此刻真是乐子大了。
因是骨折的位置太过特殊,眼下的他既不能久站又不能久坐,可在车舆里还不可背朝天的躺着。
无奈,他容色吃紧的咬牙,小心谨慎的慢慢坐下去。
尽管马车一路行进速度异常缓慢,他仍是觉得颠簸身痛,在车舆里谩骂不迭。
“可恶,叫车速再慢些!你们他妈的要疼死本督!……轻点,废物!”
明澜最近的日子并不似从前那般逍遥、快活。
京城里面,有关西厂提督遇刺的消息正传播得沸沸扬扬,皇宫里自然也是早得了信儿。
于是乎,趁西厂提督养伤之际,朝堂上便有大臣上书璟孝皇帝,以西厂厂公怠惰无能为由,请求朝廷撤去西缉事厂、革除明澜西厂提督之职。
璟孝皇帝理政善用制衡权术,自然不肯仅因这次事件,便动心思解散西厂。
更何况,西厂背后牵扯到万氏一族的势力,怎么也要顾及皇贵妃的面子。
因此,皇上只派了宫中内侍到明澜府中。
一为探查实情,二传圣上口谕,要西厂提督自醒自查,加紧缉拿神秘刺杀者。
内侍前脚才走不多时,后脚永宁宫的掌事太监便到了。
就为着明澜弄丢了贡女顾云汐,万玉瑶在宫里大发雷霆。
尔后吩咐宫人到明澜府上,对其一番冷嘲热讽、言语之间夹枪带棒的,进行了好一番敲打。
明澜也是认栽,并不敢多言。
之前,一场大火毁掉明府三分之一的建筑。昨日,二十来个能工巧匠抵达府邸就位,连夜开展作业,对损毁的设施进行修缮。
左不过家里乱,送走永宁宫的人,明澜便从府邸搬到西厂居住避风头。
心里仍留有前些天走夜路时被不明人袭击的阴影,所谓杯弓蛇影,明澜出入时总是一惊一乍。
他让几名武功高强的缇骑贴身相随,除了如厕,其余时间都与他们寸步不离。即便是睡觉,屋里也要留人严守。
从东厂一路驾车回到西厂,经大夫诊断,明澜得知自己的尾巴骨确是骨折无疑,当即对冷青堂和他的东厂,更是深恶痛绝的仇恨。
爬在床榻上,明澜吩咐安宏以他口述代笔题写一纸奏折。
上书大概内容是:
东厂提督监管贡院期间自身不正,觊觎贡女之貌、将其私匿在先。
后经西厂查办,东厂提督假意放贡女归,却于半路埋伏偷袭,再次强掳贡女。
“督主,如此做……不会有事吧?”
安宏按照明澜所示,一字不漏的写完落了笔,逐的露出无比为难的表情。
“怕什么!本督这次就是要将事情闹大。火烧明府的人犯就在咱们牢里,那就是活证。
眼下娘娘闹着要顾云汐,人海茫茫叫我何处去寻。莫若借机将冷青堂之前做的那些事都给他抖出来,横竖宫里头的瑾才人也可作证。”
“那您就能肯定,那夜劫走顾云汐的人定是东厂无疑?”
安宏犹疑的表情微微收敛,试探问。
明澜冷嗤:
“不是他们,也是与他们相关之人。,冷青堂做事一向多手准备。
过会儿你带人再去牢里,好好审审东厂犯事的六人。再不济便动大刑,只是勿要把人给弄死。
若然他们招认,本督对皇贵妃也可有所交代。她要顾云汐,就去找冷青堂要人去!”
明澜试着动了动身体,速然的骨痛令他口眼歪斜,牙缝里挤出“嘶”的一声沉吟。
“真他妈邪了!那冷青堂屁股受伤趴床没过多久,这会儿子又换本督遭罪了。
还有,你多派人手给我盯紧东厂与冷府。只有顾云汐在,早晚都会再露头。”
“是。”安宏颔首。
……
夜幕沉沉,天际一派昏暗。
安宏带了三名手下,打马扬鞭赶向城西二里地外的西厂大狱。
经过一羊肠小道时,突然几张巨大的网从天而降……
西厂大狱位于京城西郊附,三重大院,依次是普牢、女牢和死牢,分别由不同的典狱长监管。
牢狱常年被森森腐浊的阴气所笼罩,氤氲沉浮、暗无天日,如地狱般的凄冷幽暗,没有风亦没有光。墙壁上那些扑朔的火把光亮,便是牢里头唯一的希望光源。
若置身牢狱中,随意于某处走上一圈,便可听到阵阵诡异而悲戚的声音,像哀嚎又像哭泣,如死亡国度的魑魅魍魉,带着萋哀不甘的浅唱低吟,肆意的在人间飘荡。
整个西厂大狱内外的守备,任何时候都是异常的森严。
今日夜值的死牢典狱长邱头已近花甲之年,有些驼背,素日里好喝几口烧酒、赌些个小钱。
刚入夜,邱头手提椭圆的“狱”字白纸灯笼,习惯性的做完一圈巡查,便哼着西皮二廣调子,按原路折返。
班房里烫着烧酒,桌上还有上值前他老婆给他带的一包炸花生、三片酱牛肉。
想到烧酒和肉香,还有炸花生的爽脆,他就馋的口水直流,迫不及待的快步朝班房猛赶。
迎面遇到卒子小春,带了四、五人走来。
“邱头,这几位是西厂来的大人,奉明督主之命提明府纵火行凶的罪犯回西厂。”
邱头在几人身前止步。
借着灯笼的微茫光亮,精滑的目光一一打量过四人。
他们俱都身着西厂缇骑的皎白官服,头戴玄帽。看面相,虽是个个眉清目秀,如何看着都有些脸生呢?
这大狱紧随着西厂,从成立到现在也有一年了,其间来来往往都是西厂安公公及其手下那几号人,他们的面相,邱头大体都认得。
眼下见了这脸生的四人,邱头内心突的生出某种异样的感觉。
到底哪里不对劲呢?
为首的白衣缇骑肤色白皙、五官绝俊,一双剑眉紧锁邱头那呆怔的神色,清明的眸色已然捕捉到这驼背老者一双深凹的眼中,正隐藏不定的踌躇。
他右手一动,从怀里探出“西缉事厂”的金牌竖到邱头眼前,容色肃然道:
“我等是明督主派来的,你快些去提明府纵火的犯人,莫要再耽误时辰。”
铸字金牌,在阴沉的大牢里面,闪烁出金灿灿的幽光。
邱头见了,心头的戒备这才算彻底卸除。眼眉一弯,他陪笑道:
“不知几位大人连夜过来,要将犯人带去哪里?”
“自然是西厂!快些吧,误了时辰,明督主怪罪下来,你吃的起吗?”
那年轻的缇骑眉眼一凛,语气渐狠。
“小的吃罪不起、吃罪不起……”
邱头颔首恭声,心里却暗骂一声:
“鹰犬败类——”
执手向前,他谄媚着脸色,对为首的白衣缇骑道:
“大人,这边请吧。”
说罢提灯在前,带领大伙左拐右拐,不大会儿便走到一间牢房的前面。
停身手指里面,邱头对缇骑们说道:
“就是她,隔壁两间还有五个男的?”
为首眉眼俊秀的缇骑挑了鸦羽眼睫,清亮的眸色越过牢门碗粗的铁栅,紧紧向里面那人看去。
女孩正是晴儿,此刻发丝蓬乱、安静的蜷身坐在垫草垛上。
听到外面乱哄哄的好像来了不少人,就慢慢抬头,向牢门方向看去。
一时间,她与年轻的缇骑对上眼光。
惊惑的神色,跃然呈现在晴儿脏兮兮的圆脸上。刚要张口,却见那缇骑蹙了朗眉,朝她微一摇头。
晴儿会意,立刻闭了口,一声不吭。
为首的年轻缇骑扬眉斜眼看向邱头,负手问道:
“女犯就只她一个吗?”
邱头忙点头:
“是,只她一个。”
“怎么与男犯关在到一处了?”
缇骑语音带着明显不满。
邱头急忙解释:
“送来时,西厂的大人吩咐说五个男子,手脚筋脉都被挑断了,动不得。索性就不麻烦了,叫把女的先关在这里。
少时您若带他们前去西厂,我即刻派人备下车辆。”
邱头边说,一对精利的目光边审视着缇骑俊美卓绝的五官。
难道是错觉?
他陡然觉查到,就在自己说到那五名男犯手脚筋脉尽毁之时,身边这缇骑眉眼隐动,似乎正氤氲着一腔无以名状的愤怒。
只见那缇骑走到隔壁的牢房,向里面仔细看了看,便手臂一扬对邱头道:
“行啦,你快些备车去。六名犯人我要全部带走。”
“是,是。”
邱头点头如捣米,转头对身边的卒子小春说:
“你去套辆马车,亲自送几位大人与人犯过去。”
“哎,不必麻烦!”
缇骑摆手:
“我们自己驾车便是,你只管快快备车。”
邱头只好按他说的去做。
不多时,大马车停在西厂牢狱门前。
大伙两人架一个,将处于浑噩状态里的袁浅与四暗卫,先行搬上了马车。
晴儿与那年轻俊美的西厂缇骑默然对视一眼后,也乖乖上车去了。
由那貌美的缇骑亲自驾车,其余三名随行者翻身上马,与邱头告辞后一路奔东急驰。
邱头提着灯笼,立在迷蒙的夜雾中,身形迟迟不动。
旁边的小春见状,便说:
“怎么了邱师傅?您将眉头拧得那么紧,模样怪吓人的。”
邱头那昏黄的双目直视马车消失的方向,轻声自语:
“怪了,我的右眼皮如何总跳个没完呢?”
……
马车驶进一片稀疏的林子里,陆浅歌便拢住了缰绳。
身后三名追随者纷纷拉住马,翻身跳下马背,挺身围了马车,撒目四野,神色极为警惕。
陆浅歌抬手打掉脑顶的平帽,脱下一身西厂番服,露出里面贴身的黑色夜行衣。
跳下车辕,他撩车帘子对里面说:
“小姑娘,你们安全了。”
“陆公子,谢谢你出手相救。”
晴儿自车舆里面爬出来,二话不说就要给陆浅歌磕头。
“哎,不必如此。”
他急忙拦下她,接着就问:
“云汐关在哪儿了,你可知道?”
晴儿摇头,接着大哭起来:
“那日我与袁挡头去明府营救失败,转来西厂大牢时姑娘还陷在明府里头。
公子,明澜那阉人不是个东西,求你一定要及早救出我家姑娘啊!”
看着小女孩哭得撕心裂肺,陆浅歌也觉难受,将酸涩的眼目猛眨几下,才道:
“好姑娘,别难过。你放心,云汐之事我管到底了。你会驾车吗?”
“会的。”
晴儿擦着脸,止住悲泣。
“好,你快些回东厂去。车里的人伤势太重,再不医治手脚便是废了。你家姑娘很快也会回家去,放心吧。”
说罢,陆浅歌将马车的缰绳塞到晴儿手中。
晴儿感激的抱拳:
“有劳公子,你我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待车驶远,陆浅歌扬声吩咐:
“左勒!”
“属下在。”
一名褪去番服的黑衣人上前一步,颔首垂目,洗耳听候差遣。
“带上我的折扇,速去万花楼联络傅丹青。她与云汐有过几面缘分,最知她样貌。让她想办法,尽快探出云汐的下落来。”
名叫“左勒”的男子面带忧虑之色,想了想,犹豫说道:
“殿下,来时京中早有传言。如今咱们插手,会不会为时已晚?怕是姑娘已经……”
重紫的清眸投向晚夜苍远的天穹,染尽了黯然、深沉的琉璃色。
好看的脸上眉梢轻拢,陆浅歌感怀,幽声道:
“我索罗华的女人命硬得很,没那么容易死。我相信,她定是在这世间某寸角落,安然无恙的活着,等着我接她回来。”
看见陆浅歌抬脚前行,左勒急追几步,惊惑问道:
“殿下,您去哪儿?”
“我去会明澜——”
说话间陆浅歌飞身腾空,身影矫健如斡旋的夜鹰。
他那毅然决然之声荡在汩汩夜风里,余音袅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