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定江谨慎的摇了摇头, 沉思片刻又说:在法医实务中,有一种损伤叫防御性意外伤,是指在避免侵害时造成的意外伤害,比如你追着平生打,他跑着跑着从楼梯上滚下去了,摔断了腿,这你就得承担责任在这个案子里,我比较倾向于闵鸢的死是类似情况造成的寇金麒有一点说的很关键,那就是,闵鸢的高跟鞋鞋跟有十二公分,同时她处于严重醉酒状态,一旦发生推搡,重心不稳极易摔到,故而撞到头导致死亡。
我要想揍老赵,他肯定跑不过我。陈飞无视了赵平生我干嘛了你要揍我的无辜脸,叼上烟,稍稍眯起眼,所以说,还是故意伤害致死的可能性最大,你出庭作证的时候就这么说不完了。
嫌疑人要是咬死了闵鸢是自己摔的,我的专业建议对于法官来说也仅供参考,毕竟我没在现场。
韩定江无奈摊手。不管刑侦人员如何推测,法官判案时必须根据现有的证据来进行决断,而此案的证据,说它是意外,行,说它是故意,也行。要是闵鸢还活着,那绝不可能听寇金麒的一面之词,问题在于,她死了,她没办法向法官陈述当日发生的一切。
再有一个,闵鸢的真实身份不能公开,至少对媒体不能公开。现在外面传的是乌七八糟,冯琦打伤夜场经理的事,被写成警务人员为陪酒小姐出头。一石激起千层浪,媒体各种口诛笔伐警务系统的不正之风。负责新闻事务的盛桂兰去局长办公室汇报情况时,说到激愤之处,重案大队出身的她那神鬼不惧的暴脾气一上来,楞拿烟灰缸给齐耀祖办公室窗户砸出一窟窿。
不用问,这背后一定是有人在使坏。寇英侄子被抓,他自然不能让警方过舒坦了你们敢动我的人,我就让你们名誉扫地。
齐耀祖这几天脸都是青的,可想而知他得承受多大的舆论压力。所以出于各方面因素综合考虑,以过失致死对寇金麒等四人提起公诉是最稳妥的选择。陆迪那边给的说法是,要按这个判,都不用麻烦法官,四个人可以直接认罪,真心悔过,痛改前非。
陈飞听了,撂了句我可去他大爷的吧!就那几个不拿女人当人的傻逼能真心悔过?老子把头拧下来!。事到如今,他觉着自己都没脸去见冯琦。见了说什么啊?说,人抓了,可特么重判不了,你媳妇死了白死。这话打死他也说不出口。
罗明哲的意思是,不还没到羁押时限么?查,接着查,不到最后一秒绝不轻言放弃。
现场是没得可查了,地毯上干净的连根头发丝都找不着。窗帘上遗留的血指印,若非在窗帘背面且夹于皱褶之中,恐怕也早被清理干净。但清理现场这事儿总得有人干,是吧?陈飞从银都华裳的保洁员入手调查,给挨个叫局里来进行询问,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终于从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保洁那打听出了点情况。
他说六号晚上大概十点左右,他正准备下班,结果被经理叫去打扫九楼的老板办公室。他进去发现地毯上有个空的马爹利酒瓶子,上面似乎沾着点血,不过他没多想,捡起来扔进垃圾袋里收走了。
陈飞调出几张酒瓶子的照片让保洁辨认,指出是一款拱桥形的酒瓶,而且瓶底两边的弧度和装修窗台用的大理石几乎完全一致。他赶紧去买了一瓶一模一样的回来,拿到法医办公室,让韩定江对比闵鸢尸体头部的伤痕,确认这个瓶子厚实的底部完全可以造成相应的损伤。
据此可以判断,闵鸢不是磕在窗台上磕死的,而是先被酒瓶子抡了头,再将血迹涂抹到窗台上随后抛尸楼梯间,人为的制造/意外死亡的假象。给一个案子上双重保险,竭尽所能的做到天衣无缝,这样说来八点零五分寇金麒打出的那通电话,不管对方是谁,都有着将凶杀伪装成意外的丰富经验。而这一点也是寇金麒始终没交待清楚的,他说电话是打给一个朋友,但查不着他说的这个人,查电话号码,没实名,再打已被注销成空号了。
其实能猜到,这个接电话的人,除了他亲叔叔寇英之外,无作他想。追号码是追不到证据了,就算追到寇英头上他也不可能认,眼下唯一能给寇金麒定罪的就是那个空的马爹利酒瓶。上面不但有闵鸢的血,肯定还有寇金麒的指纹。
卢念玖一听说要去翻垃圾填埋场,两只爪子蠢蠢欲动,意图掐死陈飞。距离案发已过去近一个月之久,从数百吨生活垃圾里翻找一个空酒瓶,这活儿光听听都觉着酸爽。本着同甘共苦的优良传统,卢念玖不光调动了刑事技术科全体成员,还把重案大队的人一起拉去了垃圾填埋场。
到填埋场,陈飞撸胳膊挽袖子扛起铁锹奔垃圾山就去了挖呗,谁怕谁啊!
四十个小时,五座三层楼高的垃圾山皆从原始位置平移到了十米开外的地方。一开始大家还有精神头互相挖苦打趣,干到后面,只剩手臂挥铲的机械动作。即便是戴着厚厚的线手套,手上也被磨起了血泡,一脱手套,连皮带肉往下扯,再沾水,疼的钻心。
捡了个外壳还算完好的微波炉,陈飞垫屁股底下坐着抽烟歇气。他身上已经脏的看不出衣服本色了,脸上被汗水冲出一道道泥印子,其他人也差不多的德行。卢念玖同志没挖半天腰肌劳损就犯了,又不肯回去休息,这会正盘腿坐地上拆垃圾袋。
酒瓶子找到不少,敛起来能卖出顿工作餐钱,可没一个是保洁员指认的那款。要说这种马爹利的瓶子回收起来还算值钱,只要品相完整没有破损,卖十几二十块钱一点问题没有,大多是卖假酒的收。看看那些被拦在警戒带之外的拾荒者们,是否有人比他们捷足先登确实有待商榷。之前问过他们,可没人说捡着过,不过拾荒的流动性极强,昨天和今天见着的就不是一拨人。
赵平生拖着铲子过来,到陈飞跟前把铲子一扔,撂屁股就坐垃圾上了。也别计较干净不干净了,现在把他扔垃圾堆里,干活的同事能一铲子给他铲走。
饿不饿?接过陈飞递来的烟,他幽幽的顺了口长气。刚进来还觉得臭不可闻,现在嗅觉神经已然木了。
陈飞叼着烟,半闭着眼摇摇头累的话都不想说。找凶器这事儿吧,说起来算是工作中最大的难点之一。之前办的个持刀抢劫杀人的案子,凶手把刀扔下桥,正赶上雨季泄洪,害他们这顿找,找了溜溜半个月,才从入海口外两百多米远的位置找到那把刀。
不知道这回得找多久。
夹烟的手微微打着颤,赵平生伸腿从裤兜里往出拽手机回消息。有一条陆迪发来的短信,问还愿不愿意接受过失致死的认罪。那边显然还不知道警方有了新线索,言词诚恳的表示,不但认罪,还会积极赔偿死者家属的损失两百万。
不得不说,这笔钱在人均收入两千元的地方,不啻于是个天文数字。如果闵鸢的家属签下谅解书,寇金麒被判缓刑可以说是板上钉钉的事。之前赵平生去见过闵鸢的父母,父亲是买断工龄的下岗职工,母亲残疾,双眼视力均不足零点一,一直领残疾补助和低保。他们只有闵鸢这一个孩子,如今两人皆已年过半百,可以预见他们的晚景会是多么的凄凉。
法律是该给死者一个公正,然而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从情理上讲,接受这笔钱对于那两位失去女儿的老人来说,是极为痛苦却又十分现实的选择。
他把手机递给陈飞。陈飞扫了一眼,疲惫的眼底生出丝厌恶:这不是让他们拿闺女的命换钱么。
赵平生默叹:是啊,可你说,这老两口没了闺女,收入又那么微薄要是没钱,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那怎么着,你的意思是,不找了?就按过失致死移交检察院?
赵平生没言声。
等咱找着那酒瓶子,诶,把证据固定住,这特么就是故意杀人,到时候寇家为给那兔崽子买命,不一样得积极赔偿受害者家属?
可要是找不到呢
这回轮到陈飞不言声了是啊,要是找不到呢?
支棱着手按上陈飞的膝盖,赵平生借力撑起身体,遥望如血的夕阳,叹道:我觉着,这事儿不该咱做决定,我去找趟闵鸢的父母,把情况跟他们交代一下如果他们决定要钱,那就
忽然手腕上一紧,他侧过头,对上陈飞血丝满布的眼:老赵,你说咱干警察是为什么?不就是为了主持正义么?你也别听你那老同学忽悠,两百万,寇家真有那么大方?到时候他们签一分期付款协议,闵鸢她爸妈可能到死也拿不全这二百万!
赵平生细一琢磨,陈飞说的确实有道理。他轻轻掰开陈飞握在腕上的指节,看着那破了血泡的掌心,凝思片刻,稍稍欠下身,朝上面轻吹了口气。
还疼么?他问。
陈飞愣了得有半分钟,耳根子肉眼可见的涨红,突然抬腿虚踹了他一脚:滚蛋!拿我当三岁小孩儿啊!
赵平生装模作样的一躲,笑着说:有时候你这脾气啊,连三岁小孩也不如。
去去去!挖你的垃圾去!
抄起铁铲扔给赵平生,陈飞回手在裤子上搓了几搓妈的,给老子吹的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正闹心呢,手机在兜里震了起来。刚把手上破皮的地方搓疼了,他只能翘着兰花指给手机拽出来接电话。
喂,师父,啥事?
一听是罗明哲打来的,赵平生顿住脚步。
啊?谁?陈飞的表情骤然拧巴,督察?他们找我哦哦哦行,我这就回去。
等他挂上电话,赵平生忙问:督察找你?什么事?
不光督察,还有纪检委,艹他妈的,有人告我黑状!
陈飞指间一错,狠狠碾灭烟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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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那五万块钱什么时候给瞧你这话说的, 谁不缺钱啊?那肯定,我说到做到
坐在队长办公室里,听着播放软件中断断续续传出自己的声音, 陈飞此时此刻的心情唯有哭笑不得可以形容有人举报他收受贿赂,替嫌疑人办理保外就医,证据就是这段电话录音。
事儿他是真办过, 可一分钱没要人家的。那是两年前他经手的一起案子:一个女孩子被无赖纠缠, 无赖半夜摸进女孩家中意图实施侵犯, 被女孩的父亲发现,当场砍死;死者家属声称双方是自由恋爱, 男的去女孩家是应女孩的邀请,等于这爹杀人杀的一点道理没有。
在法官宣判是防卫过当还是故意杀人之前,当爹的怎么着也得先送看守所里关着。老头儿一身的病, 女儿担心父亲死在看守所里,哭着求陈飞帮忙办理保外就医,说要不是身体不好打不过年轻力壮的无赖,父亲绝不能拿刀砍对方, 还一刀砍颈动脉上了。为此陈飞走访了认识这父女俩的所有亲戚朋友, 他们都说,这爹是个有名的老实人,平时连杀鸡都手抖,如果不是被逼到绝路上,肯定不能痛下杀手。
保外就医是经由局领导和检察院共同商定的结果, 这都是有据可查的。具体是谁举报的,不可能让他知道。然而这段录音他确实知道是怎么来的那天和梅秀芝谈自己姐夫还款的时候, 他说的就是这些话。关键是断章取义了,把和钱有关的部分截取了出来, 拼凑成一段索要贿赂的电话录音。
陈飞万万没想到,梅秀芝把谈话录下来了。不用问,肯定是老鹰那边树藤摸瓜找到梅秀芝拿到了录音,再合成一下用来栽赃陷害他。最近他得罪的人也就是老鹰了,抓了人家的侄子往死里搞。当然这种证据上不了法庭,但足够让上面查他了,这就叫搞不死你但能恶心死你。
放完录音,周督察看看周围人的表情,语气平和的问:说说吧,陈警官,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应罗明哲的要求,初次调查在队长办公室里进行,督察和纪检委的同志全都在。他必须全程盯着,防止陈飞那暴脾气上来给调查组的人打了。
我怎么想的,重要么?陈飞都懒得抬眼,一直低头玩着手里的警官证他一进屋他们就让他把警官证和配枪交出来了,你们不是信了么?那还问我干吗?去我家搜啊,把这五万块钱搜出来!
陈飞!罗明哲猛一拍桌子,沉声斥责:调查组的同志是为了还你清白才来的,你别不识好歹!我今儿把话撂这儿,你要收了钱,老子亲手给你上铐!你要没收,谁诬陷你我找谁算账!
他这一巴掌给旁边人都吓一跳,也听出了老爷子话里的弦外之音认真调查,别想诬赖我徒弟,否则老子不客气!
原本陈飞并不是很在意这件事,生气是一定的,但他没收,不怕查。可听师父动了真气,他担心给老头儿气出个好歹,立马放低姿态如实陈述:这话是我说的,但不是跟人家打电话要钱,是替我姐夫还赌债的时候说的录这段话的人叫梅秀芝,我姐夫欠她三十万高利贷,她也是我们现在手头这个案件的证人,这是那天我询问完她之后,和她进行的对话。
周督察皱了皱眉,和纪检委的交换了下视线,翻开记录本:你都说什么了?逐字逐句的陈述。
陈飞心说那特么我哪记着啊?都多少天以前的事儿了?不过转念一想,这不就是审嫌犯么?谁坐审讯台后面都这一个路数。
沉下气,他边想边说,尽可能回忆当时的对话。说实话他倒是能理解梅秀芝录音的用意,欠钱的是警察的亲戚,她不留个证据,日后陈飞他们赖账怎么整?真逼急了抓他们一个组织赌博加放高利贷,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防人之心不可无,毕竟干的是违法犯罪的行当,要想长久的混下去,不多留一手哪行。
前前后后问了三个多小时,周督察翻翻记得满满当当的记录本,嗓音沙哑的提出今天最后一个问题:陈飞,你姐夫参与赌博,你不予以严肃对待反而帮忙掩盖其违法行径,你身为人民警察的觉悟到哪去了?
陈飞咬牙别过脸,对上师父警告的视线,生生咽下口气:是,我思想觉悟低,我特么就该大义灭亲,给丫从icu里拖出来扔拘留所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