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零年,万林市通往省会的高速公路开通,这一路逢山凿洞,遇水搭桥,遇到墓地,有主迁坟,没主统一择地再掩埋。
老常从高速路开工,就每天跟着工程队走,他收集了一路破盆烂瓦片,堆得城中那个老院子成了垃圾堆,大约工程队施工到了第三个月,这老头终于得偿所愿,整到几幅好的老棺材板。
现在的住房都是砖瓦结构,只有百年上的老屋子房梁,还有老墓地有上等的板材。这些木材可是做古琴琴板的上好材料。今后,将来都不会有那样的好板子了。
赵学军接了电话,去金鑫市场要了进货的货柜车,叫司机开着带着自己去拉……那个棺材板。
一九九零年,世界一片欣欣向荣。个体户的社会地位从社会体系末端一跃成了第一。虽然现在大家依旧觉得个体户有些不三不四的。但是言语之间流露出的只是酸意跟羡慕。跟过去的鄙夷与看不起,那是两回事。
新修的几条城市道路四通八达的向全国各地延伸着。人命运的曲线也在延伸,在这一年里,整个华夏大地,呈现的是一片欣欣向荣!去年,宋长安,赵学兵都考到了外省的学校。宋长安托那条断腿的福气,这家伙临阵磨枪蹲家里刻苦复习了一段时间。在考试那天,他还表演了一次身残志坚坐着轮椅考大学,他上了一把子报纸,接着憋了一口气硬是考上了南方的一所一类大学,主修经济。二哥考的相当不错,去了上海,主修管理学。
年初的时候,谭小康被人从省里遣送回来,这一次他耍的有点大。直接去老外最多的旅游区跪着跟国际友人伸冤了。被送回来后,这次没有好言相劝送他回家,他直接被收容管教了。在所有的人包括他的儿女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他很快的被放了出来了。
他这种人一提及告状那是百病全消,一旦被管制起来。那是肺结核也犯了,老寒腿也有了,炕也下不了了,拉屎拉尿都自理不了了。他一日三休克,五天一装死。整的人家收容所工作没办法做,全部得围着他转,日日得给他请医生,找护工,叫救护车,开小灶……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放掉他,不然看他每天整的这个样子,搞不清那天就真的死在收容所了。
谭小康一出来,顿时精神百倍,重新叫人写了状子,高苹果一条命现在价值五万元,而跟他打官司的那位砖厂老板,那位也是个奇人,人家不开买卖了,专陪着他打官司。高苹果的遗骸被几次三番的送回谭家村,最后一次,谭小康很绝,直接给自己打了一口薄棺材,也抬过去扬言,再动他老婆遗骸那就是再加一条人命官司。这一次,是彻底没人敢动高苹果了。
略去谭小康的漫长上访之路不提,赵家变化更加的大,去年年底高橘子将简易板子拼起来的金鑫市场彻底鸟枪换炮。从六月破土动工到今年年初三月剪彩开业。一座四四方方完全没有艺术美感,将每一寸土地都利用完全的,万林市最大的,集贸交易批发市场建成了,名字现在叫三鑫市场,原来那个名儿有四个金,现在有九个金。
这座市场楼高五层,一层小百货,二层女装,三层男装,四层包括童装等各项杂项,五楼仓库办公区。高橘子结束了自己的商店,专业干起了包租婆的营生,她自封为副董事长,印了最少有十斤重的名片,见人就发一片,如果一天见她十次她能给你发十片。
她除了大手笔的新招聘四十多位待业青年,依旧启用了不少的前工艺美术厂的老员工。连同南方回来的谭月月,还有住下来的周瑞组织起了集团内阁核心。从三鑫市场建成,她一路马不停蹄的就直接过界到了省里,准备开第二家市场。这一次,她准备充分,决定走中上等消费阶级路线,要买地方,盖商城,盖销售品牌物品的大商城。
说起谭月月,这姑娘挺争气的。在南方打工打到今年三月,回来后跟父亲吵了一架。吵架的原因是,一村的叔伯婶子看着,家里的弟妹一年半没洗澡,没人管,除了没饿死,基本全部辍学,放了羊。
一怒之下她带着弟妹来市里租屋子开了一家小饭店。可没多久,高橘子就找上了门。这一次,高橘子下定了决心,一定得管管。她悄悄的跟月月谈了下,很直白的说,自己不耐烦谭小康。谭月月倒是无所谓,她没办法换个爹,她倒是很清楚二姨担心什么,于是她也作出了一些保证。
现在谭月月是金鑫市场的副经理。这南方打工归来的姑娘,算是见了世面。她硬生生的将南方那边学来的管理机制用到了三鑫市场。虽然她没上过大学,可她有经验。才短短三个月她手底下那几十人,被她修理的一个个的乖得很。在私营企业,你干多少拿多少,干得多,拿得多。不耐烦,没问题,卷铺盖滚蛋吧。
自娘死,爹胡闹起,谭月月在情感上其实很依赖高橘子。她跟良良在南方呆着的那段时间,充分体会到了,没人管的娃,是多么的凄凉。每个月厂里的小姐妹,大家都能收到家信得到动力,独她跟良良累死累活,去邮局只能做一件事。给家里寄钱。最后这钱,还没都吃到弟妹嘴巴里。
谭月月对自己的未来相当清楚。她除了白天工作,晚上还上职工大学的夜校班,就连谭良良都给她赶去复读了。当然,这里面她二姨给了外面人无法想象,婆家人绝对不知道的高薪却也是真的。最叫赵学军放心的是,这位姐姐与高橘子的距离一直保持的很好。有时候要人帮,绝对不是上杆子赖着。你要知道对方的底线,知道对方那块肉最软,要懂得感激。谭月月在这一点上很有尺度,她每次回姥姥家,从不说半句她大姨家的情况,单这一点,就值得赵家人稀罕。
现在,她带着四个弟妹,住在金鑫市场五楼紧挨着仓库的单套职工宿舍里。高橘子很大方,金鑫市场的四个楼层经理都有宿舍住。就像谭月月他们住的那套,最少有六七十个平方米。这里冬天有暖气,有公共澡堂,一家人免费吃职工灶。虽弟妹的学费,生活费是谭月月一人管,可她没有额外的支出啊。在这里,也要夸奖谭小康一句,这人从不去金鑫市场捣乱,他就是饿死,都不去找孩子们的麻烦。偶尔,他还会去孩子们学校门口呆着,悄悄的看一会又悄悄地离开。
享受高二生活的赵学军,每一天都过得很寂寞,哥哥们不在家,奶奶越来越糊涂了,由于膀胱炎,老太太经常失禁,怎么伺候都是一身的骚味。她怕丑,干脆不出门了。
父亲赵建国,还是老样子,受老婆连累,经常应付个检查组什么的,总是走了一个黄文明,会有更多的黄文明站起来。高橘子要去省里做生意最大的原因,也是想避开万林市,别再连累丈夫。对于妻子这一点的想法,赵建国只是笑笑,人这辈子,总有最黄金的时段,他赵建国因为政绩而被提拔的时间其实已经过了,这几年他倒是一副很中庸的样子,内敛,含蓄,笑眯眯的,对什么都不在乎,不置评,没意见,你们想怎么就怎么。
赵学军把棺材板卸车后,给司机签了出外勤的单子,还写了个条子叫月月姐姐给司机洗车费,红包钱。人拉了三四副棺材板多不吉利啊。现在,赵学军在城里没地方住,干爹搬进山里了,赵学军没办法跟一院子的墓碑,墓志,寺庙里掉了头的佛像残身,外加今日这几幅棺材板子,墓地的随葬品,老常捡来的破砖块,烂瓦片一个地儿,说实话吧,那院子一进去一股子鬼气,一刮风一院子诡异的小旋风。
伴着夕阳,赵学军向学校慢悠悠的走着,今年年初起,每天他都开始参加晚自习了,高一那会子他躲了一段时间,后来老班不是有段时间盯上他了吗,叫了几回家长不是吗。这次晚自习是逃不了了,可怜赵学军是多么喜欢看傍晚时段的一休哥啊,他最爱那句台词:就到这里吧,休息!休息!
“学军,吃晚饭了没?”
自赵学兵披红挂彩的毕业后,整个一中上下都说,赵家的辉煌时代已经过去了。所有的人并不看好整个少言寡语,对人不理不睬,特立独行的赵学军。毕业典礼后,大概是怕弟弟被欺负,赵学兵郑重其事的将学校新起来的这票老大的头儿叫到万林市宾馆,吃了顿。这位学校新大哥,赵学军并不陌生,徐步堂,赵学军重生第一天见到的人。
赵学军对徐步堂完全没有坏印象,大概是重生的雏鸟情节吧。因为留了一级,赵学军现在比徐步堂低了一届,用赵学兵的话来说,熬到高三就没人理招惹你了。
“还没呢,你带什么了?”赵学军对跟他打招呼的徐步堂笑笑。
徐步堂把书包丢给赵学军,跟他一起蹲在学校门口,赵学军翻了几下他的书包,看到他只带了干脆面,顿时厌恶了:“我不吃这个。”
逃学的闵顺来找赵学军玩,一到一中校门口,就看到赵学军将书包丢给徐步堂,徐步堂在那里唠叨:“靠,干脆面你都不吃?你想啥?”
“午餐肉。”赵学军唠叨着,站起来伸手摸钱,一窘。他钱给司机师傅买烟了。
“干啥呢?“闵顺不走路,用蹦的跑过来问。
“这货,不吃干脆面,非要吃午餐肉。你给买去……”徐步堂一脸气愤。
闵顺摸摸兜,眨巴下眼睛:“我也没带钱。”他说完,扭头看下正在上晚自习走在路上的娃们,一伸手搂住一个孩子就走。那孩子一脸痛苦眼巴巴的看着学校现在能拿的出来的徐步堂,徐步堂扭头看学校标语。
闵顺带着那孩子进了小卖店,拿了两盒午餐肉,两袋花生米,外加两瓶半斤装的本地白酒后,他指指那倒霉孩子说:“跟他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