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之后,望着漫天大雪下,远处飞檐翘角下晃动的铜铃,傅臻忽然就平静下来。
终于不再像无头苍蝇一般乱飞,步伐调转,穿过几道宫门,往寿康宫与兰因殿的方向去。
汪顺然见他走得快,险些来不得反应,赶忙令底下的宫监快步跟上。
傅臻对寿康宫花园的印象,还留在幼时,先帝的妃子带着小皇子在此处赏玩,还有些日子太过单调的太妃们常常结伴来此闲逛,逗弄逗弄小皇孙。
傅臻生来失侍,无人陪伴,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在读书、练武和与人周旋,像别的兄弟姐妹一样逛园子这种事,对他来说根本是天方夜谭,因此他在此前只路过几回寿康宫花园,真正涉足是从未有过的。
耳边雪声如飞沙,隐隐传来几声微弱的“噗噗”声,由远及近,又时近时远,像是掩埋在雪地的树叶之下。
傅臻凝神走过去,视线所及处,两只雪白的小兔子登时竖起耳朵,双双跺脚几乎要跳起来,口中不停地发出“噗噗”的声音。
怕他,却又不怕他,倒像是提醒他去瞧什么似的。
傅臻目光微凛,当即疾步走过去,终于在错落的假山之下,看到了蜷缩在角落里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
傅臻目光顿了片刻,才缓缓蹲下身,几乎是颤抖着,将手指递到她鼻尖。
还有气。
有气就好。
即便知道无人敢拿他枕边的女人来赌自己的身家性命,可今日傅臻思绪纷乱,最坏的情况都想过。
会不会有人拿她要挟她?她胆子小,吓都能吓死。
她是旱鸭子,连汤泉宫那点水都能吓住她,万一溺水了?
又或许,被人闷住口鼻,拖到偏僻的角落里悄悄解决了?
……
傅臻甚至都不敢往下想。
不过幸好,幸好人还活着。
紧绷了半日的弦终于松下来,可他脸色并不好看,从开始的阴沉一瞬间突然变得戾气丛生,甚至有种将这一片假山全都毁碎的冲动。
见小姑娘分毫未动,他强忍着不发作,借着光仔细去瞧,这才发现她紧紧闭着眼睛,眉头蹙起,白皙的额头渗出一层薄薄的细汗,整个人冷得像冰窖里捞出来似的。
白日里活蹦乱跳的人,此刻在雪色之下,面容苍白得像是失了生机。
傅臻心口狠狠颤动一下,立刻将人打横抱起。
冰冷而急促的声音贴在她耳边,又低得仿佛是呢喃:“阮阮,跟朕回去了。”
汪顺然才绕进寿康宫花园,便见傅臻从假山之后抱了个人出来。
还未待他上前帮忙,傅臻已经脚底生风似的跨出去,“宣太医!”
玉照宫。
满室寂静。
人声、脚步声都像被大雪吞噬个干净,只余青铜架上的烛火芯子呲呲作响。
宋怀良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进殿,白日里已经领教过皇帝的龙威,今夜的事情他虽不知情,却也见阖宫上下人人如临大敌,如履薄冰,自己更是不敢大意。
直到看到床榻上面色苍白的姜美人,宋怀良心中更是大骇。
白日里好端端的人,怎的转眼竟成了这副光景!
看诊时离得近些,宋怀良视线瞥过她脖上类似吻痕的印子,赶忙移开目光,取来丝帕替她把脉,只短短几息时间,后背竟像是被人盯出个窟窿来。
傅臻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只是眸光凌厉,语气威压十足:“她怎么样?”
宋怀良手心都出了汗,仔细探她的脉搏,好在平稳没有大碍,心里松了口气,这才回禀道:“美人身子本就虚寒亏损,近日怕是服用了过多大寒的食物,外出再一受风,这才引发寒邪内客,腹痛难忍,不知臣可否看一眼美人近日所用的食单?”
阮阮这几日基本都留在玉照宫用膳,傅臻醒来的时候,也是与傅臻同食,可傅臻所用的膳食一道道工序皆有心腹监伺,从选材到上桌出不了任何差错,温凉搭配更是精确到钱数,绝不可能出现过多或过少的状况。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汪顺然赶忙差底下人去取食单来。
傅臻对宋怀良道:“她平日规行矩步,用膳一道最多不过三箸,这几日唯一贪嘴的就是那道清蒸瑶柱,统共加起来也不足半两。”
她这个人太过简单,有什么心思都很难藏得住。
傅臻只同她一起用过几次膳,即便她装得很懂规矩,可遇到喜欢的膳食,眼底的欢喜遮盖不住。傅臻默不作声地给她夹过几次鸽肉和瑶柱,她垂着头细嚼慢咽的时候,嘴角都是悄悄上扬的,而对于不喜欢吃的食物,她虽也吃一点,但能看出并不热情,比如茄子。
是以阮阮平日里吃些什么,傅臻非常清楚。
傅臻目光凉凉扫过棠枝,棠枝忙接过话道:“是,美人根本接触不到大寒之物,除却一日三餐,私下也并不贪食。”
棠枝是细致人,对阮阮入口的东西向来谨慎,不会让她接触到不干净的食物。
食单递上来,宋怀良仔仔细细看一遍,也觉得没有问题。
傅臻忽然想到什么,眸光一凛,看向棠枝:“她平日里都喝什么药?”
棠枝赶忙答道:“前些日子,太后娘娘嘱咐太医院开的八珍汤的方子,奴婢问过陈越陈太医,那方子没有问题,美人日日都在喝,除此之外,平日里还会用些血燕、阿胶之类补气血的药材。”
不多时,底下人已经收拾了八珍汤的药渣呈上来。
宋怀良一样一样地挑拣、分类、反复确认,终于在残渣中发现了异常。
“这八珍汤中原本有一味人参,竟被换成了活血、凉血的丹参,只是切成细小的参片泡在棕褐色的汤药中不易察觉,丹参虽是进补的好东西,可并不适合美人食用,用多了……”
傅臻冷声道:“用多了如何?”
汪顺然懂一些医术,听到丹参时脸色已经变了。
宋怀良早已经冷汗涔涔,声音越发弱下去:“丹参活血化瘀,用多了极易导致……孕中滑胎。”
话音刚落,满殿人面色煞白,傅臻的眸光更是肉眼可见地冷了下去。
宋怀良尚未说完,擦了把汗,颤颤巍巍继续道:“陛下请看,这药物残渣中还有少量栀子和丹皮的粉末,前者止血,后者镇痛,寻常用一些倒也无妨,可两者却都是大寒之物,不知是这抓药之人的疏忽,还是……”
其实话说到这个份上,再用一句“疏忽”未免太过牵强。
傅臻望向床榻上面色苍白的小姑娘,手掌紧握成拳,手背青筋暴出。
他闭了闭眼睛,随后吩咐道:“封锁兰因殿,不准任何人进出,所有经手这八珍汤的宫人、太医一律严刑拷问,无论用什么办法,明日天亮之前,朕要知道是谁。”
汪顺然不敢觑他脸色,赶忙领命下去承办了。
宋怀良开了调理的方子,领着宫人到御药房抓药。
众人悄无声息地退出宫殿,傅臻吁了口气,坐到阮阮身边来。
被褥盖了厚厚的两层,拿汤婆子给她手脚边都塞得满满的,小小的人儿此刻才有了常人的温度。
傅臻将手掌伸到她小腹,聚了些内力,慢慢往她腹中输送热流。
直至小姑娘眉心松了松,傅臻这才挨着她耳廓,轻轻唤她:“阮阮。”
第41章 .晋江正版独发你想让朕怎么喂你
殿内炉火烧得噼啪作响,就是块寒冰也该融化得差不多了,可阮阮依旧没有醒。
她安安静静地睡着,眉目松和了许多,两颊被屋内的热气熏出薄薄的绯红。
因下腹疼痛太久,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而眼角泪迹未干,恐怕是因为昏迷之前腹痛难忍,哭过一段时间。
傅臻从背后抱着她,温热的薄唇贴着她耳廓,深深吸了一口她身上的佛香。
他知道她还在昏迷,可就是抑制不住心里的冲动,想喊她的名字,好像这样能将她一直锁在身边。
心头堵塞了太多情绪,偏偏释放不出来。
外人面前不显,可傅臻心里明白,今日她狠狠乱了他的心思,几乎令他失控。
他是运筹帷幄之人,掌控天下生杀大权,向来只有他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中,放眼世间尚无一人能够摆布到他头上,这还是头一回体会到被人拿捏的感觉。
很不舒服,心头那团火越燃越旺。
无人的时候,他毫不掩饰眸中的凌厉和霸道,摩挲着她温润的脸庞,指尖所及之处勾起滚烫的温度,灼得他浑身热气翻涌。
傅臻吁了口气,终于忍不住,在她幼嫩的耳垂下狠狠一啮。
阮阮睡梦中吃痛,迷迷糊糊地嘤咛一声。
他紧紧盯着她,眸光冷冽,声音放得低沉:“知道今日私自跑出去的后果了?真想就这么疼死你算了!若是朕不去找你,你就打算这么死在外面?朕说过让你殉葬,早一日晚一日都不行,什么时候死不是你自己能决定的,是朕说了算。”
他字字铿锵,几乎咬牙切齿,却不知哪个字触了她泪腺,纤长卷翘的眼睫下,缓缓滑下一滴泪来,落在他扣在她下颌的指尖。
“还敢哭?”
他皱眉,贴着她耳廓冷声道:“你知不知道外面危机四伏,成天往兰因殿跑什么跑?玉照宫容不下你了是吧?你若是老老实实待在朕身边,今日之事就不会发生,那些人除非是活腻了,才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给你下药。”
傅臻一想到这宫中有人敢对她下手,眼底的戾气能将人吞噬。
御药房煎好了药送过来,傅臻这才缓缓松了她,朝外冷声:“搁着吧,退下。”
那宫女端着汤药却迟迟未动,见殿内只有皇帝一人,便走到傅臻膝前,俯身道:“陛下金尊玉贵,还是让奴婢来伺候姜美人用药吧。”
傅臻垂眸望着她,沉默片刻,忽而牵唇一笑。
在玉照宫做事这么久,难得还有这种半点眼力见都没有的。
趁着汤药放凉的间隙,傅臻低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女一抬眸,杏眼弯弯,面容秀洁,确有几分姿色:“奴婢名叫银帘。”
银帘没想到皇帝竟会问她的名字,见他面容寒戾未褪,心里不免有几分紧张,可他语调轻和,与宫门外怒斥郑侯的模样大相径庭,这让银帘有些意外。
银帘往日都在玉照宫外殿伺候,从不冒头,甚至连皇帝的面都甚少见到,后来贵主找到她,许了她这辈都挣不着的好处,将她收作了自己人,帮着在两宫之间传话。
事实上她也打听不到什么,无非是根据汪总管进殿时长和次数,推测皇帝今日是否醒来,还有便是昨日殿门前皇帝对郑侯的那一番话,阖宫上下都听个清清楚楚,她便一字不漏地递出去,再多的就没有了。
今日本想替主子探一探皇帝的病情,可玉照宫内殿都有宫人严防死守,里头发生什么,压根打听不到。银帘只能想法子将侍药的姐妹支开,自己顶了这趟差事,这才能进到内殿来。
可她方才看到了什么……
人人不都说皇帝性情暴虐,夜夜折磨姜美人么?
可那一刹她分明看到皇帝对她的动作那样温柔,起身之时替她掖紧被子,甚至称得上小心翼翼,银帘甚至都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银帘见他不再问话,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与他笑意清靡的目光相撞,不由得心头一跳。
头一回凑近直视天颜,她没有想到皇帝不仅身姿挺拔,容貌也竟这般俊美无俦,原以为那日在殿外所见的昭王已是玉质金相,可眼前的陛下,无论是容颜还是气场,都可称得上轩轩韶举,仙姿玉貌。
银帘忽然想起刚进宫的时候,听到身边的宫女窃窃私语,说进了宫便都是皇帝的女人,咱们的陛下虽则冷戾,却也是当世枭雄,那方面定然不一般,若能受得住他强悍暴虐的宠爱,定能一夜之间飞上枝头变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