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述闻言沉默无言。
苏风暖看着陈述,这样的事情搁在谁的身上怕是都难以承受,一个是自小长大的兄弟,一个是选择不了出身,安国公即便十恶不赦,也是他的父亲,他们中间即便隔阂很深,但也是血脉父子。如今安国公府除了来到燕北的他和安国公保下的一个幼女外,已经满门被斩……
他到底没能见安国公最后一面,也不知安国公死前是否想过他这个儿子?
想到这里,苏风暖忽然对陈述说,“你只知其一,可能还不知其二。安国公府和景阳侯府也未所有人满门抄斩,安国公以太宗丹书保下了你最小的妹妹陈芝苒,瑞悦大长公主以免死金牌保下了沈芝兰。”
陈述一怔。
苏风暖见他听进去了,坐下身,看着他缓缓道,“安国公府和景阳侯府的女儿比男儿还要金贵吗?我也很是费解。皇上仁善,看在太宗丹书和先帝免死金牌的面子上,想必两府留个男丁,也未尝不可。”
陈述闻言沉默地又低下了头。
苏风暖瞅着他,她虽然不太了解安国公和陈述父子僵硬到何等地步,但不可言说之事估计不知凡几,她又道,“人无法选择出身,但有权利决定自己怎样活着。你的命,虽然有安国公一部分,但是却是你娘十月怀胎辛苦生下的。”
陈述闻言抬起头,复又看着苏风暖。
苏风暖对他道,“因你在燕北火烧了北周大营两个粮仓,立了大功,又救我二叔,无论是我,我二叔,还有许云初,都已经递了奏折,一力保你。你若是一心想死,那么我也不拦着,我虽会为叶裳痛心,但医术虽然高超,也救不了一心寻死之人。你若是但有一分觉得自己还能活,就振作起来。是想窝窝囊囊而死,还是想将自己活成一个英雄,都随你。”
陈述微微抿唇,依旧没言语。
苏风暖站起身,对他道,“我这个人呢,不怎么会劝人,你好好想想吧。”话落,向外走去。
她刚走到门口,陈述沙哑的声音开口,“几日前,你说若是我真想跟在你身边打磨的话,三年内我的命是你的,由不得我自己,你给我篆刻了令牌,是否是因为此事想要保我?”
苏风暖闻言也不否认,回转头,看着陈述道,“你一直以来,是不是很好奇叶裳喜欢的女子?”
陈述一怔,点了点头。
苏风暖道,“自小我便与他相识,我父亲辞官,苏府离京的这些年,每年我都会回京一趟,去容安王府看他。自始至终,没别的什么女子,只我一人。”
陈述顿时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苏风暖。
苏风暖对他一笑,道,“起初我每年都偷偷进京,是怕我外公揪住我教训我没规矩,后来久而久之,便养成了习惯,不想被别人知道,免得麻烦。”顿了顿,她又道,“叶裳破了月贵妃一案后,他本可以推开皇上,避免让月贵妃的掌拍在皇上身上,但他却选择了为皇上挡掌,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陈述闻言惊道,“他能推开皇上而没推开?则是自己挡了掌?”话落,想到叶裳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便道,“皇上一直厚爱叶裳,叶裳是想因此更得到皇上厚爱?再就是破月贵妃一案,太过张扬,他趁机避开锋芒。”
苏风暖笑了笑,“你说得这些,也有些道理,不过最真实的目的,是他想避开十二年前容安王和王妃战死一案以及四年前岭山瘟疫一案,他虽然时隔十二年借月贵妃之案扯出当年之案,但也不想亲自查办这两案,因为他早就知道安国公府和景阳侯府牵涉其中,足够灭门之罪。”
陈述闻言顿时又惊了惊,惊异过后想到叶裳是为了顾忌他和沈琪,又垂下了头。
月贵妃一案之后,叶裳重伤命悬一线,国丈退朝,许云初入朝,皇上将两大旧案交给了许云初。若叶裳不为皇上挡掌重伤的话,那两件旧案兴许皇上理所当然地便交给了他。
想到他早就知道安国公府和景阳侯府牵扯其中,通敌卖国,却与他和神情一直交好,未曾表现出丝毫嫌恶,心里一时压得难受喘不过气来。
苏风暖看着陈述,将他低着头克制情绪的表情看在眼里,又缓缓道,“若你来燕北即便没立战功,即便没救我二叔为他挡刀,我也会为了叶裳保你。自从容安王和王妃战死,叶裳血脉亲人虽然无数,但没几个脾性相投的知近之人。你不同于沈琪,是可以活着的。大丈夫立于世,天何其宽?地何其广?何必为父辈的罪孽而背负永世投不起头的重担?”
陈述闻言,半晌后抬起头,看着苏风暖,沙哑地说,“苏姑娘的话我会好好地想想的。”
苏风暖点头,不再多言,出了报堂厅。
陈述看着苏风暖离开,门口的珠帘随着她离开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一时间所有的疑惑终于有了解释,原来苏姑娘便是叶裳的心仪之人,所以,那日在街上相见她与叶裳纵马进城,才恼怒不已,西坡赛马时见到她和叶昔赛马,更是气得打马奔去了西山猎场,后来他为皇上挡掌重伤,她一怒之下杀了月贵妃,住去了容安王府为他医治,后来在府中当着一众人的面不顾忌的调戏他,他脸红不已,百花宴趁着太后承了他的情不好驳他的面子才当众提出婚事儿,急着拉了苏夫人进宫请旨赐婚……
原来是自小相识,私交密切……
否则一般的女子调戏,叶裳早就杀人了!
若非他提醒,他一直想不到叶裳明明武功好,哪怕当时劳累三日,也有能力自保,怎么会为皇上挡掌而让自己险些一脚迈进鬼门关?他早先没深想,只觉得月贵妃兴许太厉害了,而多年来皇上厚爱叶裳,叶裳是个重情之人……
若是能推开皇上避开月贵妃那一掌,却甘愿挨掌,那么,则就另说了。
他自诩与叶裳从小长大,是他最好的知近兄弟,却这一刻觉得,论了解叶裳,他不及苏风暖。
他觉得自己真的很笨!
他闭上了眼睛,又想了很多。
想到从她娘去世,这么多年他在安国公府待的日子还不及在容安王府待的长,除了与父亲的血脉相同,已经被磨耗得没有多少情分了。尤其是七年前继母生陈芝苒的那一日,长兄掉入湖中溺水而死,父亲只看了一眼,却担心继母不能母女平安,太医来到安国公府,先被请去了继母那里。最后母女是平安了,他大哥却死了。
他当时极其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不顾长子死活,却守着一对母女,生恐她们出一丝半点事儿。
如今到死都保陈芝苒。
后来,虽然父亲厚葬了他大哥,但他对父亲已经心灰意冷,本有自己经营的产业,所以,一年有大半的时间待在自己另置的府邸里,还有大半的时间待在容安王府。
他长长想,叶裳虽然父母早忘,但他虽然还有父亲,跟没有一样,还不如他了。
可是他从来没想过,他父亲竟然和景阳侯伙同月贵妃通敌卖国,害死容安王。
而叶裳一早知晓,但从没对他提半句,更在许云初带御林军来燕北时,告知了他,显然是让他避开了京城,到了燕北,他自然知道苏姑娘一定会保他吧?
他待兄弟的情分,何其厚重?若他活着,该如何还?若是不活,就这样死,他又觉得不甘心。
许云初进了报堂厅时,便看到闭紧着眼睛,弥漫着浓浓的挣扎气息的陈述。他心下了然,踱步迈进门槛,声音温和,“二公子醒了?”
陈述睁开眼睛,看到了许云初,他脸色透着疲惫,衣衫也没有在京城时整洁干净,头发也显得凌乱,看样子是十分忙碌,他沙哑地问,“北周不是退兵了吗?你怎么……这副样子?”
许云初闻言无奈地揉揉肩,道,“你昏迷了三日,是不知道,北周虽然退兵了,但燕北已经被践踏得满目疮痍了,最近我们所有人都在为恢复燕北百姓民生而日夜忙碌,连喝口茶的空也没有。苏姑娘身体还受着很重的内伤,但也未得休息,连日夜忙着燕北诸事。”
陈述闻言顿时抛开了脑中所有想法,立即讶异地说,“苏姑娘受了很重的内伤?她刚刚离开,我怎么没看出……”他要说什么,想到自己醒来后觉得万念俱灰,隐约看到苏风暖脸色十分苍白,但被她沉静的神情给忽略了,顿时住了口。
许云初闻言一笑,“苏姑娘内伤极重,本该静心养一段日子,奈何燕北城破碎不堪,如今快到深秋了,深秋一过,马上就会入冬下雪,燕北王世子忙着修葺燕北城,一应重担就都压在了苏姑娘身上。”话落,对他道,“你快些养好伤,也能帮着分担些,燕北无数百姓等着过冬呢。一旦不能在入冬前安置妥当,怕是饥荒遍野,路有冻死骨啊。”
陈述闻言顿时打起了几分精神,对许云初点头,“好,只要我这条命还有用,我就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