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摩拳擦掌,预备干正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1.别头试:
宋真宗在位期间,经翰林学士杨亿举荐,张士逊任监察御史。当时,宋真宗正在为科举舞弊案恼火。贡举刚刚开始“糊卷法”,即密封考生名字,以防阅卷作弊。张士逊担任诸科巡铺官,发现进士考试中存在亲缘熟人关系,就上奏请求回避,宋真宗把名字记在了屏风上。从此,姻亲回避成为一条律令,科考风气大正。
一向以公正廉明著称的寇准,因此对张士逊大为好感,结为挚友。中书拟人充江南转运使,两次提交名单都被宋真宗否决,而钦点了张士逊。后来又升迁为侍御史,转任广东,又转任河北。
2.张士逊与仁宗亦师亦友,担任太子詹事,除右谏议大夫,兼为太子右庶子 (如果这是宋史3)
3.宋夏战事爆发时,辇官闹事(就是我前面曾注释过的,不愿被充入禁军的那批辇官),正赶上张士逊进宫上朝,当场把张士逊吓得滚落在地,旋即连上七道奏折请辞宰相之职,不愿蹚这场浑水(《狄青传》p63)。
4.民遮马首不得去,因听还射洪 (这个就不用我翻译了吧,你们肯定做过题!)
第三百七十二章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
从陆辞步入都堂的那一刻起,朝臣们的心里或多或少地都对此有所预料,知晓他在熟悉政务之后,八成要折腾出什么大动静来了。
——即便如此,他们做梦也没想到,陆辞走马上任后的头一把火就敢烧得如此之旺,还赫然对准了连自开朝以来、最为英明神武的太宗皇帝都奈何不得的辽国!
就在陆参政登堂入室的第十天,当官家例行在议事堂中与三辅二参同议国事时,他悠悠然地呈上了《论当与辽国绝商以备战》的建议。
他递上奏章时,面带微笑,神色一切如常,令得赵祯毫无防备地将其展开、标题入目后,登时大惊一跳。
陆辞的字迹向来工整严密,论中清晰写道:大宋当采取前些年制裁夏国的同样策略,先是遣去使者同耶律隆绪进行谈判,以限制贸易往来为威胁,喝止其数年来多次以军资相援夏军、屯兵边境的不当作为;耶律隆绪如若听取,李元昊必死无疑;然以贯来辽国狼子野心,断然不愿,便可以此为由大作发挥,彻底断绝双方的榷场交易……
断绝与辽国的榷场交易?
读完第一章 时,赵祯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
若他所记不岔的话,就在小夫子初任秦州知州时,还曾大力主张敞开榷场,三方共同派兵以保障商户安全,再鼓励双方互市卖卖的罢!
他偷偷地瞟了瞟陆辞,而此时的陆辞还微微笑着,从容地抱着臂,听几位同僚就东军军资来源争论不休,全然没给他多的提示。
赵祯无法,只有硬着头皮继续读了下去。
在那惊人的建议后,陆辞逐字逐句地阐述了缘由:过往开放榷场,主要缘由,除却鼓励民生经济,更主要还是为引入西北流域的优良马种,纳入官营牧马管辖,以减轻军队供马压力;然宋廷目的,多方具是心知肚明,而真正的良马品种,皆由各势朝堂严密把控,哪里会轻易流出,光明正大现身于榷场?但凡稍好些的马匹,要么早受阉割,不得留种用,要么被哄抬至天价,根本无法大量采购,而不得不年年依赖于旁势以马作‘朝贡’回礼。如今大宋与宗珂结盟,同进同退,可市蕃马良种,何必高价求辽?
更令人忧虑的,除了一直居高不下的战马价格外,更有宋军中严禁出境的军火物资,如硫磺,箭苛、铜铁、烟硝等物,往往也经此渠道暗中流出。一旦工匠们潜心多年研制出的秘器为他人所得,后果可谓不堪设想……
赵祯念完整篇奏折,只觉条条触目惊心,尽管情感上已被说服大半,理智上,他仍觉此事难以达成。
对素来强横的辽国强硬至此?
那是先帝都无法做到的事,更别说是……军力国力,皆不如十数年前的此时了。
其实,如果是稍小些的建议的话,只要不太离谱,赵祯之前都已想好了要尽力达成,好给足小夫子这个新参政颜面的。
但事涉辽国,他哪好再按计划,只有深吸口气,以尽可能平静的口吻,将陆辞所写的这篇策论交至内臣手中,由其念出,作为下一个议题。
仅是念完头一页,所有宰执的面上都只剩‘荒谬’二子,不约而同地看向陆辞,纷纷摇头。
——辽国会老实接受训斥,断绝对夏国的增援?
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痴人说梦!
断绝榷场事小,如若惹得辽主彻底动怒,许会举国发兵讨伐宋境,却是要命的大事,在这对夏国战事的节骨眼上,哪里能冒这种风险!
哪怕朝廷派了曹玮这等战无不胜的老将坐镇边境,时刻严防辽军南下入侵,但曹玮已然老迈,亦是分身乏术,在大多军队皆是数十年未曾有过大战的情况下,这堵看似牢靠的屏障真正能防住几分,那可真是谁也不敢保证的。
朝堂上下心照不宣的,是对辽的军事,绝对要能免则免。
对夏军的讨伐能讨得几分便宜,尚且是没影的事,陆辞倒好,竟是不知天高地厚,迫不及待地要朝着更为强大的辽国磨刀霍霍了!
饶是历来颇为欣赏陆辞那罕有的强大进取心和果敢的寇准,这会儿都吃不消了。
张士逊冷笑一声,率先归座,表意彻底否决:“简直荒谬!”
王曾蹙了蹙眉,看向神色淡淡的陆辞,暂且未置可否。
李迪与寇准对视一眼,眼里具是满满的不认同,摇头道:“此论所言过于激进,不可取。”
张士逊冷哼道:“再年轻气盛,一旦进了这都堂的门,皆杜绝急功近利、危言耸听才是!”
赵祯轻咳一声,忍不住出声维护陆辞:“摅羽所言虽激进了些,却字字在理,忠贞为国,绝非急功近利。只是眼下重点,还需放在对夏的战事上,于北边辽国,暂以安抚为主较为妥当。”
陆辞在递上那篇奏论时,早有了会被全盘否定的准备,闻言非但未有一丝一毫的沮丧、或是被驳回的羞恼,却微微一笑:“下官资历最浅,思虑难免有不周之处,此时抛砖引玉,主要是想与相公们讨教,不知诸公可愿闻详情?”
他话说得客气,但言下之意,却很明了——意在廷辩。
“摅羽但说无妨。”
寇准心中暗叹,知晓陆辞不会轻易放弃,却到底不愿太折了这难得的才俊的锐气,主动出声应下。
“谢相公。”
陆辞轻轻颔首,面朝天子,微微侧站着,以余光足够看清宰执同僚的面色后,便不疾不徐地开始了:“夏国元昊之变,早与其父德明称臣时期,便已酿成。李德明假意受抚,暗中却积极备战。因得先帝许诺,于明,其使臣借朝贡之名多番入宋土,不仅以低廉价格,大量购入夏人紧缺物资;于暗,其使臣屡次刺探大内,以重金求购先帝所放宫婢,偷运至夏都,问询事无巨细,借此窥测宫禁之私,为战事所备详。”
诸人不料陆辞不急维护那篇策论,倒是将最早的由头倒出,竟是只差明指先帝疏忽大意、铸成今日之祸了。
然在场众人对先帝做出的无数荒唐事皆无好感,闻言虽诧于陆辞敢言,除此之外,竟无人出口呵斥。
陆辞面色不改,直接将当初真宗为‘化干戈为玉帛’所做的昏头事,一件一件地撕开遮羞布,呈现在还有意自欺欺人的众人眼前。
——夏国的虎视眈眈、迟早为边关大患这点,最早看出来的官员当属曹玮,但也有怀远见的其他边关积极备战,以防战事。
夏人对此看在眼里,叫李德明知晓后,他即刻先发制人,于与宋廷照会中,以修葺驿舍致使边民恐惧不安为由,竟让真宗同意了停下所有备边的行举。
然而这番示好的举动,却只养肥了夏国的胆子,变本加厉地骚扰起了居住在大宋边境的百姓。最荒谬的一次莫过于,当归顺于大宋、居于保安边境的民众奋起自卫,击退前来滋扰的二百夏军,夺回资产时,真宗不喜却恼,甚至严厉斥为‘此无益于国,徒生事尔”,并下达了“宜令谨守疆场,无或轻举”、以及增加保安专门用来款待夏国使臣公使钱的荒唐命令。
“国家平稳,天下太平,所仗不过‘保家卫国’四字。”陆辞淡淡道:“然而保安百姓经那一回,却知家不得保,国不将护,实在可悲。‘以和为贵’固为美愿,却已然彻底破裂,且从元昊之祸可见,‘柔’不可取。如今辽夏先暗通款曲,后结翁婿之盟,亲睦程度非同一般。他今日可援引夏军袭蕃,明日刀锋所指的,难道就不可能是大宋了么?”
“胡言乱语!”张士逊忍到这时,实在听不下去了,驳斥道:“辽为辽,夏为夏,二者岂可混为一谈?自澶渊之盟以来,辽宋素来亲睦,不曾以兵相犯,更常年有使臣来往。哪怕招昊贼为婿,亦只意在吐蕃,不曾犯宋境半分,岂能听你一面之词,便先撕毁盟约,令百姓受战火之苦!”
陆辞明着举例、其实的确就是在偷换概念,被当场拆穿后,仍是不慌不忙,带笑问道:“不知张宰执可知晓,辽主以‘嫁妆’之名送去党项的物资,具体几何?”
对于这些细节,张士逊岂会了解,当场被问住。
寇准皱眉接上:“……银十万两,绢万匹,钱二十万贯,茶两万斤。”
陆辞颔首,温声道:“敢问这些个物资中,又有几分,真正产自辽土?”
寇准眉头皱得更紧,品出几分意思来,不再说话了。
夏国最为匮乏的生活物资,辽国亦称不上多富存——在汾州遭遇蝗灾的那年,临近的辽国受到殃及,也没少遭祸,曾打过大宋这粮库的主意。只是前来强势索要时,被彼时的首辅王旦以强硬的方式还击回去了。
辽国拿去支援夏军的丰厚‘聘礼’,怕是有超过六成,都是来自大宋或是按澶渊之盟所定的‘岁币’,或是对来访辽使做出的回礼。
辽主慷宋主之慨的厚颜无耻,不值一谈,最要命的地方在于,由宋境源源不断送去辽国的大批物资,最后都到了要与宋军蕃军刀兵相见的夏军手里!
这已不是‘养虎为患’区区一词,就能概括的了。
陆辞轻笑道:“若诸公不信,不妨再等上一阵,待辽主难以供应耗费巨大的夏军后,定要以发兵为胁、向在他眼中‘慷慨大方、予取予求’的陛下索要更多物资了。”
第三百七十三章
“危言耸听。”张士逊面无表情道:“说到底,不过是你一面之词,妄自揣测罢了。”
之前张士逊还存了要真心与陆辞建立些许交情,‘以和为贵’的念想,但在亲眼目睹了对方竟是这么个年轻意气、为私心哗宠取宠的做派后,便彻底绝了那心思。
陆辞却已说完了想说的,并没有继续与张士逊针锋相对、拼斗唇舌的意向,而是微微一笑,见好就收地退回案桌前了。
除却对此不屑一顾的张士逊外,不论是赵祯,还是另三位宰辅,却都是心情沉重。
如果真如张士逊所言的,这一切纯粹是陆辞危言耸听,全凭臆想,那都还好些。
偏偏陆辞所描述的,是他们一直隐约意识到,却避免深思的痛处。
因先帝先是泰山封禅,后是天书下凡,屡建庙宇,又是宫中大火的闹剧,国库之前积累下的财富已大有缩减。
眼下斥巨资备战西线战事,靠着官家从内库贴补,仅是正好维持,若辽主当真要来趁火打劫的话……那还真不如先走陆辞所说的这一步,先发制人了。
“卿所言事大,”赵祯默然许久,最后改了主意,将刚才还给陆辞的奏折又要了回来,郑重放入屉中:“再候上些许时日,再做决议。”
“是。”
陆辞微笑颔首,对他激起的一池涟漪宛若未闻,只悠然自在地继续批阅起公文了。
——“你当真这么说了?”
夜里用过晚膳后,原只是随口问上陆辞几句,并非真心打探朝政的柳七,一听完友人轻描淡写的概述,三魂七魄差点都被吓了出来。
见陆辞还淡淡点头,柳七是既佩服,又震惊道:“你究竟是把自己当做了九命猫,还是何时向天借了个胆来使?”
陆辞懒懒道:“堂中另几位宰执们,无一不是见惯大风大浪的,哪里会似你这般一惊一乍?”
柳七嘴角微抽,显然并不这么认为。
但他刚要开口,略斟酌一下,就讪讪地先将话给咽回去了——凭他对小饕餮的了解,莫看是个温柔斯文好说话的,却极坚持主见。他再多劝说,怕是也改变不了对方的想法的。
“你啊。”柳七沉默许久,最后叹气道:“凡事讲究一个循序渐进,你何必这般着急呢?”
陆辞摇了摇头:“非是我耐性不佳,而只怕在时间不多,容不得我以温水缓煮。”
他未向柳七提及的是,自己早在递上这封奏折时,便知定然会因所陈过于激进,不仅不会得到采纳,亦会令他被群起攻之。
不到逼不得已的时候,大多人都宁可抱持侥幸,而不愿去破釜沉舟,冒那与强邻撕破脸皮的偌大风险的。
更何况他资历尚浅,又是初为宰执,定然份量不足,凭空口白话,如何说服满朝文武?
赵祯待他一向维护,他更不好一昧利用官家的信重,为日后埋下隐患。
遗憾的是,哪怕是在意料之中,但这封奏疏的下场,到底并未因他那场简单廷辩说服了除张士逊外的所有人,而发生任何改变。
——它被官家亲手压下,纳入屉中尘封,许下缥缈承诺,却连早朝议政的大殿都去不了。
但愿当它重见天日之时,不是事态剧变之日。
只是他不惜弄得灰头土脸,也坚持折腾这么一回,自是有别的意义所在。
陆辞目前所求的,是让这封奏疏作最先的预警:至少能为迟早到来的、辽方要求增加岁贡的贪婪敲诈,埋下一枚反感与戒备的种子。
柳七仔细观察着陆辞脸色,见他初次献策受挫,却无丝毫沮丧,不免佩服:“论这遇事平心静气的功力,我怕是永远也不及你了。”
陆辞轻轻一笑,并未作出回应,只沉默地捧起茶盏来,抿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