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恒仍是安安静静的:相比起犯言直谏的陆辞,他更恨的,无疑是早已自尽狱中的前皇后刘娥。
对陆辞这些年在秦州所建立的功绩,他从太子口中,至少听了个七八回,想忘也难忘掉。
再思及太子历来就对那八面玲珑的小饕餮额外依赖,其中还有几分归功于自己的推波助澜……
赵恒心里叹息。
罢了,横竖也是当初给太子物色的肱骨之臣,品性瞧着也是好的,只是锋芒太过,又缺了些知进退的臣体,但的确值得予以重用。
反正他已是如此模样,纵反对又能如何?
看赵恒并无异议,赵祯不由微微一笑,接着道:“多谢爹爹成全。关于小夫子回京后的职事,臣也已想好了。”
赵恒沉默地看着赵祯,听着自己很是满意的这一独苗,说下了叫他气得七窍生烟的一句话——“小夫子虽功绩亮眼,然到底年资太轻,若入中书省,许还早了一些。从三品平调的开封府尹,作为过渡,应很是合适了。”
开封府尹!
赵恒瞪大了眼。
他做梦也没想到,素来乖顺的太子,会做出这般荒唐的决定——开封府尹之官阶,的确只为从三品,然自大宋开朝以来,仅置过两任。
一为亲王时的先皇,而为亲王时的他,之后便不曾复置。
赵祯将陆辞召回京中任官,的确名正言顺,然复置仅被亲王兼任过的开封府尹,就是旗帜鲜明地对外宣告了陆辞曾受过的委屈,以及太子对他那明铮铮的、独一无二的看重了。
“爹爹保重身体,臣明早再来。”
赵祯根本不看赵恒嘴里‘呜呜啊啊’,奋力反对的模样,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了。
当刘圣人还风光时,他意外得知生母真相,曾被那样压制,针对。
彼时爹爹不仅默许了那女子的胡作非为,甚至还推波助澜……他怎么可能忘得干干净净呢。
赵祯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不忙回东宫,而是站在高台上,遥望那不曾涉足过、大内外的喧闹人间,眸中平静如水。
对于爹爹,他虽无怨恨,但也再无慕孺了。
他更不曾忘记,真正维护他、待他好的人,在受了这么年委屈后,却不曾有过片刻气馁,而一视同仁地尽心尽力。
哪怕没有那些不同一般的情分,对这样的臣子,他也绝对是要予以重用的。
而孤孤单单躺在龙床上的赵恒,则是不发一言地泪水横流,叫来查看他情况的内侍给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赵恒再糊涂,此时也终于明白了。
他埋下的一笔笔烂账,已在六哥心上割下的一道道豁口,哪怕愈合,也永远有狰狞的疤痕在。
在他身体一塌糊涂时的唯一依靠,早在多年前,就彻底与他离心了。
初尝悔不当初的苦涩滋味的赵恒,仍是不甘心就此死去的。
而赵祯也如那天的暗潮不曾存在过一般,仍然每日探视三回,亲手侍疾上从不推辞。
这么拖了一阵后,天不遂赵恒之愿。在年二八这日,他早年的好运气终归是彻底地离开了。
一场忽然发作的肺疾来势汹汹,犹如摧枯拉朽,击垮了本就虚弱不堪的病体。
即使有一干御医的极力救治,也是无力回天。
——天禧五年冬,皇帝赵恒驾崩。
丧钟鸣起,举国服丧时,太子赵祯浑身清肃,立于棺柩之前,神色悲怮地倾听着由参知政事寇准当众宣读的、从中书省政事堂的诏书阁中取出的遗诏。
这一步走得可谓毫无悬念:即便是在赵恒最糊涂的时候,也不曾真动过将膝下仅存的第六子废了、再抬举弟兄之子上去的离谱念头。
在确定完先帝的遗愿后,朝臣们纷纷离开了缠绵病榻数年,身死魂消的赵恒,跟随在首辅李迪的身后,进入到参政大殿之中。
纵使面上皆装出一派哀痛,可说白了,赵恒远离庙堂、卧榻不起的这几年过去,太子又是一派雷厉风行,群臣对官家的印象,已颇为模糊了。
以寇准为首的实干派,更是觉得比起总是稀里糊涂,突发奇想的赵祯而言,年富力强,又积极进取的太子,显然要好上太多了。
现皇帝驾崩,太子继位,一切顺理成章。
又因太子无兄弟存世,对继位人选,自是毫无争议;后位亦是空悬,其生母又是个性子懦弱、出身卑微的,并无强势后族出来横加干涉。
这么看来,赵祯的继位,竟是场近百年来难得一见的和平过渡。
等文武百官由李迪率领着,进到殿中后,便依矩躬身,对坐于垂帘后的新帝恭恭敬敬地进行朝拜。
身着皇帝朝服的赵祯缓缓抬眼,俯视群臣,温声道:“诸位请起。”
他面上尤有稚气未脱,却再无人敢把他小觑了。
一切尘埃落定。
从今往后,大宋官家,就是赵祯了。
只是这么一位沉稳的太子……新帝,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并不是进行具体封赏,而是先给远在秦州、注定消息滞后的小夫子去了封简短的信。
对信中所提之事,他也是苦恼已久了。
陆辞收到信后,还来不及为赵恒驾崩之事感到震惊,就险些被小皇帝的烦恼给逗笑了。
也许是受够了先帝在位时、所取的那些乱七八糟诸如‘大中祥符’的年号,对登基后头个年号的确认,赵祯是慎之又慎的。
宁可普普通通,也不好玄鬼之说。
赵祯尚未宣之于众的备选,是清一色的‘寻常’、‘普通’、‘安宁’、‘安泰’……
第二百二十七章
许是对那场长达十数年、轰轰烈烈、劳民伤财无数的天书造神闹剧感到心有余悸,即使在新年号的选择上有着矫枉过正之嫌,新登基的小皇帝还是一意孤行了一回,执意择了‘寻常’为年号。
说到底,年号本身不过是为图个吉利名头,才令似诸如‘神龙、元凤’、甚至先帝便有那不伦不类的‘大中祥符’。
正因如此,小皇帝的另类坚持,并未换来朝中过大的反应。
纵使以‘寻常’为年号,未免显得太不‘寻常’,群臣在感到哭笑不得之余,也不过有寥寥数人递上奏疏,予以简单劝导而已。
见新帝心意已决,遂就此打住,随官家之愿了。
比起只要别过于出格,便无伤大雅的年号,众人更为关心的,显然是与自己息息相关的封赏。
于是,寻常元年元月。
依循惯例,新帝继位以后,在正式地筹备治丧下葬之前,最早发布的命令无一例外地都与封赏有关,赵祯亦不能免俗。
万事孝为先,他先从被自己唤了十余年的“李娘子”,相见亦不识的生母李宸妃开始。
在先帝后位空缺的情况下,他理所当然地将李宸妃的位阶晋为太后,移居先太后曾居的西宫嘉庆殿。且在天子尚未娶妃的情况下,将由李太后先代为执掌后宫事宜。
对前者群臣并无异议,只在后宫权柄尽数落入李太后手中后,才颇有微词。
但仔细一想,后宫经刘娥这些年的‘精心筛选’,不说甚是空虚,所剩嫔妃皆是清一色的安分守己,老实度日,貌不惊人。而属于新帝的妃子,则……
一个都无。
当朝中重臣猛然意识到这点后,纷纷大吃一惊。
其实也不奇怪。
赵祯自身是将所有心思都放在了料理国家大事上,又未至少年慕艾的时期,对风花雪月之事除了懵懂,便是无知。
而唯一能为他的婚事做主的先帝赵恒,则卧病在床好些年,清醒的时日寥寥无几——尽管他就算自称清醒,也无人愿信就是了——自然想不起六哥的婚事还未有着落。
阴错阳差下,竟让当今圣上在男女情爱方面,仍是一张彻头彻尾的白纸,连侍寝的女婢也无。
……这么看来,即便叫德不配位的李太后掌了后宫权柄,除了听些根本不曾受宠过的先帝嫔妃的无病呻吟外,也的确无事可管。
实在不行,等过了这年,官家虚岁将为十五,届时必将开选纳秀,充盈后宫。
等到那时候,再回收后宫主事权便是了。
不必非挑在此时此刻,驳了正在兴头上的官家的面子。
对这些个老奸巨猾的臣子所打的算盘已有了不少了解的赵祯,在顺理成章地将生母提至太后之后,就将皇亲贵族,挨个往上提了几级。
哪怕是对子嗣险些叫刘娥抱走抚育、准备日后拿来对付他的那位八皇叔,赵祯也不曾有迁怒或记恨,照样予以封赏。
对那位被刘娥选中利用的堂弟本人,赵祯更是毫不介意,封其为安定郡王,逢年过节,还可进宫来请安。
反倒让自那场大火后,就变得圆滑谨慎不少的‘八大王’疑神疑鬼,惶惶不安了几天,才打消了进宫请辞、举府外驻的念头。
对内的封赏结束后,对外的安排,赵祯索性就照搬了爹爹登基时的做法:大赦天下,所有官员的官阶都晋升一级,尤其前东宫官,一时间更是炙手可热,人人艳羡:首辅李迪加封为右仆射,次辅寇准加封为……
除此之外,赵祯又曾因反对天书而卷入党争,被贬出京的以王曾为首的一干官员,进行了更优厚的封赏:王曾被擢升为参知政事……
一大串名单念下来,直让内臣口干舌燥,唯有听的人目光炯炯,奋力掩饰内心激动。
即便是一直忐忑不安的王钦若和丁谓等党派,都在听完之后,一颗心彻底落了地。
赵祯虽对他们略有不喜,但也知他们皆是有能之人,若能予以正确驾驭,亦可为百姓、为大宋出力。
之前的荒唐,与其归罪于奸佞作乱,倒不如老实承认,就是上有所好、下有所效,还是得将责任大半归在爹爹的顺水推舟上。
然为人子,到底不好责父过。
赵祯轻轻叹气。
况且寇准和李迪再忠诚可靠、才华精干,毕竟人非圣贤,为人处世间,绝不乏短处。
偌大朝廷,又岂能单单依仗这两人呢?
既然王丁二派皆是能极快认清局势的精明人,也愿被他‘利用’,他便先借力制衡,而不必着急赶尽杀绝。
思及此处,赵祯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往丁谓和曹利用的方向,若有所思。
一切好说,只要这两人老实一些,别再无事就来挑拨离间他与小夫子就行。
赵祯还颇为看好,曾被小夫子提起过的那位聪明人‘王曾’,现重新予以副宰职位,也寄托了他的浓重期望。
只是在听完那长长的封赏名册后,眼见着尘埃落定,在场人心里都不约而同地涌现出同一个疑惑来。
……陆辞何在?
怎在这最关键的时候,却彻底不见最受官家看重的那位陆三元了?
哪怕不靠这场太子继位的东风,单凭这几年来亮眼的战绩和政绩相加,也足够回京,官复原职了。
官家虽看似信重陆辞吧,却愣是将人留在那随时再起狼烟的苦寒之地,硬心肠得两年多过去了,都不曾召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