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形势实在严峻,光是欣赏到他们雷声大雨点小,最后落得灰溜溜的小模样,怕都忍不住‘同情’地笑出声来。
没那金刚钻,瞎揽什么瓷器活?
好不容易憋住笑后,他们再看狄青,又忍不住犯起了嘀咕。
刚才动静虽不大,不至于引起军尉的不满,好歹也算场小插曲。
作为这场小波澜的核心的狄青,却完全没留意到这头的动静,自始至终,都只全神贯注地目视前方。
细心的人还发现,他射出箭矢的速度,甚至还因越发娴熟而越变越快。
当距三百步之遥时,姑且未曾落空,更何况是敌军愈发逼近的现在了——狄青但凡出手,就一射一个准的。
最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还是他宛若久经锤炼的平稳和冷静。
哪儿有寻常兵士初上沙场时,要么手忙脚乱,要么不敢见血,非得狠下心逼自己一逼的生涩紧张?
众人咂舌之余,却不知晓,他们对于狄青的认知,一开始就存在着老大的误会。
他哪儿会是什么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只知舞文弄墨的公子哥。
同岁孩童尚在蹒跚学步时,狄青不但天生力大,还敢漫山遍野跑,等再打一些,就已自己琢磨出一把小弓,对着野物射。
跟狡猾地擅长利用地貌掩藏身形、一旦发现不妥,就会飞窜逃跑的猎物相比,这些不会被他的箭吓跑,而是会锲而不舍地继续往前冲的吐蕃兵,活像是一个个再简单不过的活靶子。
狄青一箭一个,好不自如。
哪怕偶尔准头歪了些,未射中要害,但也足够让对方受伤落马。
接着就连惨叫都发不出,便被接踵而来的后头骑兵踩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即使如此,狄青蹙起的眉头也不曾有过半点放松,更没有丝毫的沾沾自喜。
他纵射得再准,再狠、一次也只能杀一敌。
城中纵因公祖的命令,赶制了许多箭矢,数量终究有限。
且等真正接近后,吐蕃兵定会架起防盾,专心攻墙,断不可能蠢得站在低处,同居高临下的他们缠斗太久。
三百步、二百步、一百步、八十、六十……
“愣着作甚!速速放箭!”
在狄青那叫人叹为观止的神射跟前酝酿了半天,终于能说出这话的军尉们,这一嗓子喊得无比用劲,简直震耳欲聋。
连沉浸在机械性的动作中的狄青,也惊了一惊,下意识地回了个头。
攒了半天劲儿没地方使的飞鹰营弓手们,却是等待这一号令久矣。
几声令下,寒光闪闪的箭雨无情地覆盖了第一大波吐蕃骑兵,让不顾一切地朝城墙发起进攻的他们嗷嗷惨叫着倒了一大片。
守军倏然为之雀跃,原先悄悄藏匿在心里的那丝忐忑,也被这波汹涌箭雨所带去了。
从这开始,狄青的箭矢虽然仍越发越快,准头更是不再有过误差,但被淹没在无数箭枝的来往翻飞中,也不再引人注目了。
狄青抿了抿唇,丝毫不觉失落,反而打心底地感到高兴。
——他之前拼了命的努力,都没能做到将吐蕃军的推进阻拦片刻,但这气势凌人的箭雨,却成功做到了。
一晃眼就倒下了两百多弟兄,吐蕃骑兵再勇不惧死,也本能地迟疑了一瞬。
宋军可不会放过他们片刻的迟疑,当即又带领着城头上的兵士,再次对底下敌兵发出了密集可怖的箭雨。
不过李立遵对扬名立威势在必得,能在吐蕃当权多年,显然这会儿脑子不甚清醒,也不可能是会以卵击石的草包。
他对大宋敢‘先礼后兵’,就是因为摸清楚了宋军外强中干的本质,打心底地瞧不起他们。
连威名远扬的老将曹玮,因手底下只有那少得可怜的六千兵士,都不被他放在眼里。
曹玮再厉害,在他兵马五倍于对方的时候,难道还能翻天?
李立遵铁了心要攻打秦州,正在秘密备军时,又得了个天大喜讯。
曹玮收拾包袱滚蛋了,取代他知秦州的,居然是乳臭未干,又弱不禁风的文臣!
如此天赐良机,李立遵要肯放过,那就不可能坐的上今日的位子了。
在仿佛无穷无尽的箭雨中,吐蕃军的冲势不可避免地受到了阻碍。
他们身上虽也穿着防护的甲胄,但脖颈等要害处,却是防不住的。
宋军中虽然就狄青和李超有那百步穿杨的准头,但在陆辞的鼓励和奖赏制度下,原本只持长兵的步卒们也被勾动心思,主动学起了弓射。
这会儿离得近,人又多,射出去后汇成乌压压的一片,哪怕无需准头,也能将人扎成无数个窟窿。
李立遵亲自坐镇中军,虽隔得远,但此起彼伏的惨叫,和推行不动的军势,还是让他感到了一丝不妙。
按他原先的算盘,自己不惜一路秘行军来,按理该能成功打秦州一个措手不及的。
怎么会这般惨烈?
李立遵拧紧眉头。
哪怕是新知州因爱惜性命,望风而逃,也比这副仿佛早有防备、以逸待劳的从容,要可信的多啊。
他痛下血本,把三万完全效忠自己的精锐骑兵带出来,是对秦州志在必得,可没做过开局就损失这么多人马的准备。
是撤还是不撤?
李立遵内心煎熬。
开局已是不利了,此时撤回,就只损失千余人马,可派出斥候,探听情况后,再作打算。
但撤回也意味着,自己这宝贵的千余骑兵,就这么白白葬送了,顶多只派上了探路石的小用场!
李立遵着实不甘心。
按他推算,即便是他行军途中走漏了消息,才叫宋军有所准备。
但只有短短几天,哪怕那文人是诸葛孔明在世,也不可能来一出草船借箭的把戏,叫秦州脱胎换骨。
箭势密集如雨,固然可怖,但可怜巴巴的只拥有六千军士的小小秦州,能有多大的底子,能经得起这样庞大的耗费?
把有限的箭矢使得这般凶猛,也可能证明是他们乱了阵脚下的混乱抵抗。
若真是如此,他的撤退,岂不成了惧战的窝囊,或是被唬住的愚蠢了吗?
——不仅赔了千余兵士,伤了士气,还给了城中守军喘息的时间。
李立遵深吸口气。
眼睁睁地看着人马在箭雨下痛苦哀嚎,一波波地倒下,他的确心如刀割。
但……
他狠心一咬牙,还是决定赌一把。
李立遵一边心里滴血,一边焦躁地等待着箭势转弱、宋军露出颓势时,城墙上的陆辞应景地披着一身战袍,也在专心观战。
他之所以不去插手军尉们的指挥调度,不仅是信任由曹玮亲手练出的这支劲武,也不止是自信于自己亲手监督、才不复陈败的军械。
而纯粹是太过清楚,自己身为秦州权力最高的指挥官,在行兵打仗上却是个绝对的外行人。
与其指手画脚,纸上谈兵,叫军尉们束手束脚,还不如一开始就痛快站到一边,让他们尽情发挥。
陆辞这份明确的信任,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瞧得出来。
以李超为首的一干将领,嘴上虽不说,心里却是既感动,又敬佩的。
尤其陆辞的退让背后,可不是寻常文官那贪生怕死、摆脱责任的畏战。
而恰恰相反,是一早就猜透了吐蕃那边的心思,还不顾一些幕职官的劝阻,始终如一的积极备战。
众所周知的是,撇开这份难能可贵的放权不说,新知州虽未似曹将军那样亲自上场,威武震天,实际上发挥的作用,却丝毫不弱于曹将军的。
将士们身上所穿的结实簇新的甲胄,箭囊里充足的箭枝,被工匠耐心修缮过的兵器,还有不久前研制出来、还没真正使用过新军械……哪一件不是陆知州的功劳?
陆辞安安静静地看了一阵,忽召来李超,小声询问了句什么。
匆忙赶来的李超闻言一愕,忍不住笑着猛力点头,立马跑着去归位了。
半柱香的功夫一晃而过。
在士气渐渐高涨的宋军眼里,仿佛只过去短短一瞬。
但在艰难推进、死伤飞快的吐蕃主帅李立遵眼里,却漫长得似过了几个春秋。
就在吐蕃死伤的兵士濒近四千时,他再坐不住了,正要恨恨地先鸣金收兵时,就眼前倏然一亮。
那仿佛无穷无尽的可怕箭势,明显地减弱了!
“都不许退!”李立遵只觉浑身的血液都窜上了脑门,当机立断,高声喝道:“敌军箭矢将绝,立即发动攻城,敢退者——斩!!!”
他的话语很快通过几名亲信副将的口传开。
但对于愈发惶恐,生出怯意的吐蕃军而言,最好使的,还不是主帅的威胁和号令。
而所有人都能清楚看到的宋军箭势——的的确确是减弱了啊!
对于箭雨的惧怕,瞬间转成了受辱的愤怒和仇恨。
特别是出师不利,猛然承受了远比想象中要严重得多的损失的李立遵,更是激动得无以复加。
待破城之后,他定要将主持反击的那可恨的、卑劣的宋人亲手逮住,施以百般酷刑,方能雪恨!
吐蕃主帅还没想好要施加那些刑罚,顶着不可避免地变得微弱的箭雨冲到城墙跟前,一个个面目狰狞的吐蕃兵们,就迸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明明已然露出云收雨歇之势的箭势,竟是无耻地来了个翻脸比翻书还快。
一下从淫雨霏霏转了逐浪排空,以前所未有的强猛之事重重压下,把靠近城墙的千余吐蕃兵都扎成了血淋淋的筛子!
“啊——!!!!”
还在中军亲自鼓舞士气的李立遵,虽距骤然加强这波箭势颇远,而并未被波及到,但如何不被眼前的一幕气得目眦欲裂,七窍生烟?!
而实际上,连心血来潮下突然向李超提出这一建议的陆辞,都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原来吐蕃人对宋人如此信任,面对突然减弱的箭势,都不会怀疑一下是否有诈的吗?
陆辞感慨万千。
他本来只是打算靠虚实掺和,小小忽悠一下他们,逗着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