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外人眼里,这等成就已是极为亮眼,令人称羡的了。
但在意识到自己与这位朝中炙手可热的陆姓大员同岁,两人间可是天差地别的事实后,他只觉心里那点骄傲,就似春日霜雪一般,叫日头一照,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集贤校理刁约也笑赞:“确实如此。不过我之所以得闻陆节度之名,还多亏了夫子的福。”
其他馆阁官不由好奇起来:“此话怎讲?”
刁约大大方方道:“若非有陆节度那本《策论详解》,我向来为策论苦手,三年前可不见得侥幸能中呢!”
此话一出,众人不禁一讶,纷纷道:“《策论详解》我亦有所耳闻,竟是出自陆节度之手?”
只因读过的书太过庞杂,又将重点放在了必考的经史子集上,以至于不少人虽读过《策论详解》,却不曾想过,此陆辞,即是彼陆辞。
他们议论正热时,柳七也笑眯眯地邀起了陆辞:“适逢年关,我等便想着今夜筹上一场酒馔,以作合乐,不知摅羽可愿来凑个热闹?”
陆辞微挑眉头,不答反问道:“你未曾过问他们,便直接开口相邀,莫不是由你出的醵金?”
“怎么可能。”柳七丝毫不察这句试探,笑着说道:“苏弟监进奏院,将一年堆积下来的无用废纸卖出,所得款项为底,赴会之人再各自添一些,也就足够了。”
陆辞:“……”
果然,不能对柳七放心太早。
他一言难尽地看了看兴致高昂,期待地等着自己回复的好友,又看了看兴致勃勃、丝毫不觉有何不妥的其他馆阁官们,实在想给心宽的众人送一副字,上书‘不知死活’。
进奏院为刊印朝廷朝报所在,分发给诸路州府军监后,往往有不少剩余,便堆积在库房之中。
一年下来,数量必然颇巨。
包括进奏院在内,每年都不乏将无用的旧物贩卖出去,换得些许款项,为院中官吏逢年过节、相聚会饮的‘本金’。
可这项‘约定成俗’,一旦被有心人追究起来,却是不折不扣的‘挪用公款’,‘监守自盗’了。
尤其这些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聚在一起,杯中物一下肚,吟诗作画自是难免,招妓陪坐恐怕也不罕见。
“听我一句劝。”陆辞深深地叹了口气:“要么将你们卖纸的那笔‘公款’原封不动地放回去,将这笔钱的来龙去脉、相关账目列个仔细,然后再别去碰;要么再派个人去,寻买走旧纸的买家,将旧纸全买回来,放回原处。你们真要饮酒聚会,这笔账不必东拼西凑,就由我做个东,请你们去樊楼一趟。”
“不必不必。”柳七听得怔楞,半晌才回过神来,匆忙摆手道:“卖故纸所得的钱,莫说仅得区区数贯,旧时业已奏闻,本院自来支使,且京中他局亦然。不至于真正论罪罢?”
别院亦是如此,真追究的话,也不可能只拿进奏院开刀啊。
而法不责众,对这种早有旧例的事,哪怕再较真,也不可能似陆辞所言的这般严重罢。
“孰轻孰重,哪里是柳兄说了算的?”
对这样想当然的乐观说法,陆辞只微微一笑,径直问道:“柳兄与我,谁为御史?”
柳七本能地一怂,干笑道:“陆大夫,下官明白了。”
第三百二十章
既已应承了陆辞,柳七纵使打心底觉得好友过于谨小慎微,也还是在磨蹭一阵后,硬着头皮向兴致正高的同僚们进行了劝说。
以苏舜钦为首的馆职官员们,乍一听还以为柳七是在玩笑,跟着打趣一阵后,才得知柳七是正经进行劝解,顿时纷纷露出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来。
在对陆辞为人为官,都颇为钦佩的他们听来,要将‘胆小怕事’跟常有破格惊人之举的这位年轻大员联系起来,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柳兄,”苏舜钦看了远处站着等候的陆辞一眼,半信半疑地问道:“若你想抛下我等,随陆节度另作庆贺,亦是情理之中,大可直说便是,实在不必寻些借口。”
柳七哭笑不得道:“我在正经事上,何时开过玩笑?的确是小饕——摅羽的意思。不过话说回来,他绝非胆小之辈,但机警得很,从不无的放矢。看在你我交情的份上,我真心劝你们还是好好听从吧。”
若是陆辞只让他一人不去,他大可随口编个谎,而不必拿原话相告。
但按照小饕餮的提醒,主持‘私贷官物’一事的苏舜钦几人,需立马做出补救来,他才不得不艰难地开了口。
众人听出他口气中的认真和无奈,不由面面相觑。
只是陆节度身为御史大夫,上任也才不过数日,竟就变得这般畏手畏脚,视弹劾如猛虎,不复往常剑走偏锋的胆气,实在叫人失望。
不过,他们心里诸多滋味,面上还是客客气气地未显露。
尤其,陆辞还在旁等着,又到底是叫他们曾很是佩服的人,虽感到颇为扫兴,苏舜钦与友人们商榷几句,还是决定顺了对方的好心提醒,如此照办了。
好在买走他们旧纸的那商户还未返家,仍在街上游走叫喝,并未费多大力气,他们便在于原来卖出价上添了半贯钱的情况下,将那数大摞旧纸给买了回来,重新堆回库房之中。
原本因清理了堆积如山的旧报,而变得显得几分空旷的库房,重新又变回拥挤了。
“唉,这都算什么事啊!”
史馆检讨王洙搬来搬去,大冷天里硬是折腾得一身大汗,不由小声抱怨了句。
“罢了罢了,”苏舜钦也很不是滋味,到底劝住他:“做也做了,莫表露出来。”
待他们忙完这些,对这些年轻气盛的馆职人员心里会有的不满心知肚明的陆辞,便笑着站出来道:“诸位平日待我柳兄亲厚,我常从柳兄处有所耳闻。现难得聚上一回,若诸位不嫌,我愿厚颜做这个东,邀诸位往樊楼一聚,不知你们可愿赏光前来?”
他非要做这个泼冷水的恶人,虽主要是为保柳七,但也的确是不想看到这些不知弹劾‘险恶’的大好青年,太早就因不拘小节而折戟。
只是他更清楚,贸然施加于别人头上的好意,往往不被接受,对他们的‘不领情’,他自是理解居多。
为了不让听取了他的建议,而将友人们都劝住的柳七日后难做,陆辞便主动开口相邀,圆他们相聚的本意。
听陆辞相邀,众人皆是一愣。
于他们而言,最重要的当然不是陆辞表露出的自掏腰包,请他们上京中最大的酒楼樊楼吃喝的慷慨,而是那毫无大员架子、甚至称得上熨帖,又透着温和亲热的语气。
看着笑眯眯的陆辞,再想起刚刚虽依言照办了、却满腹牢骚,不以为然的自己,脸皮颇薄的一干年轻人都莫名生出几分羞惭来。
……真要说来,这事不论算不算小题大做,都与陆节度全无半分干系。
以陆节度贯来处事的玲珑心思,仍选择出口规劝,还不是担心他们惹上麻烦,才出面做这‘恶人’?
越往深处想,就越觉得自己拿好心当恶报,实在不识好歹。
苏舜钦微赧道:“下官素慕节度风采,承蒙邀约,已是至幸,岂好让节度破费?”
他一启头,众人也纷纷客客气气地出言表示,对于邀约他们是恭敬不如从命,但让陆辞破费,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合适的。
“不必多礼。”陆辞亲昵地拍了拍柳七的肩头,莞尔道:“毕竟陆三元薄情,将柳娘子留于京中独守空闺,竟是长达数年之久。若无诸位开解,柳娘子怕是早杀到边关去,也就无我这几年的安生日子了。”
不料陆辞如此风趣,众人当场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柳七:“……”
以陆辞作节度使、那撇开其他补贴不算,单俸钱就已高达四千贯的禄金,还真不会将邀请十几个馆职官员往樊楼一聚的那点开支放在眼里。
哪怕他们奋力推辞,陆辞还是微微笑着做了这一主张,将满脸写着不好意思的一干人领樊楼去了。
因有陆辞这一既是生人、又是大员的在场,原想着痛痛快快放纵一场的馆职官们,哪怕明知对方亲和得很,不觉多拘束,也免不了较为注意自身形象。
于是往年宴饮上的放浪形骸,这回是半点影子都无;原定要召几名官妓饮酒陪坐的念头,更是消散得无影无踪;就连醉意上头,吟诗作赋时,也下意识地不乱作轻狂叛逆态,而是起了想让曾连中三元、名满京师的陆辞点评的心思,绞尽脑汁,正儿八经地写些诗作来……
陆辞虽知他们或多或少地因自己的存在,而有所收敛本性,却未对此做出任何应对来。
他自始至终,只噙着云淡风轻的微笑,以一种放松得近乎慵懒的姿态后斜斜往后倾倚着,一手撑着下颌一侧,一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酒盏,既优雅,又从骨子里透着令人挪不开眼的风流。
无人看出这位不时点头、好似赞同他们一般的陆节度,此时此刻,其实很是心不在焉。
他们一边暗暗跟彼此较着劲,一边下意识地模仿起了陆辞的仪态,一边还不顾‘同僚之情’,相互争锋。
就连柳七都难得地旁观者清,很是看不下去了,怀着万千感慨,偷偷同陆辞咬耳朵道:“好一个招蜂惹蝶、罪孽深重的陆三元啊!”
“胡说。”一向由他开些乱七八糟玩笑的陆辞,这次却将眉一挑,微肃神色地纠正了他:“我为人可规矩清白得很,休要拿我清誉说笑。”
要是从前,也就由着柳七揶揄了。
但现在距离虽远,自己却到底是有家室的人了,怎么好让些风言风语传到本就有些不安、远在秦州的狄青耳里?
柳七先是茫然,再就是一副刚活吞了蝇虫的表情。
……啥玩意儿?
他一言难尽地看了陆辞一眼。
只有在想到自己跟眼前这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弱不禁风的斯文人’,却比他要‘凶暴’得多的小饕餮间的武力差距,为免遭到‘殴打’,他才痛苦地憋住了更多的话。
尽管没像预想中那般喝得烂醉而归,这些馆阁官员仍在颇为仰慕的陆辞这名朝中大员的款待下,过得很是尽兴。
当酒意渐渐上头,他们为防在陆节度前丢脸,明智地陆续起身告辞了。
等他们舒舒服服地在家中睡了一宿,翌日一早还因宿醉而有些头痛,踩着时辰到了馆中,要准备忙碌时……
浑然不知,朝中已掀起了一阵阵狂涛骇浪。
却说在早早得知苏舜钦等人将筹办一场年末小聚时,便有不少未曾受邀在列者心有不甘。
但大多数人到底有着自知之明,知晓自己同那一些心高气傲的天之骄子交情不深,不好贸然开口,也就默默作罢,或是另作安排了。
偏偏有个姓李名定的官员,并无这等自觉,而是在久久未等来邀约的时候,主动迎了上来,询问席会的事宜。
然而李定在自认清高的馆职人眼中,名声却无论如何都算不上好,在眼里容不得沙的苏舜钦看来,无异于一一昧钻营、却无才华的俗人。
他当然不愿在宴中添这么一位扫兴的存在,当场就婉言拒绝了。
他拒绝时虽说地客气,但兴冲冲上去主动询问的李定,如何会不觉颜面扫地,自取其辱?
他面上虽装得大度,好似不以为意,心里却满是怨恨,更下定决心,死死盯住了毫无察觉的苏舜钦一干人。
昨日还在馆中时,他亲眼看见苏舜钦等人命小吏将库房里的旧纸清点称重,捆着一道送出馆门,卖给了事前约好的小贩,又听到兴致勃勃地商量着席间要请几名官妓来陪坐助兴,才不动声色地离去了。
为免万一,他夜里又派家丁去打探了聚会的情况,确定苏舜钦等人当真往樊楼去,甚至还添了来寻柳七的朝中大员陆辞时,更觉兴奋。
若只是馆职中人吃喝玩乐,的确称得上人品微瑕,却不见得能掀起多大风浪。
——可要是陆辞这一堂堂节度使、应为官品楷模的御史大夫也掺和其中,那份量可就截然不同了。
只要能将这一大员拉下马的话,要致苏舜钦等人仕途于死地,又有何难?
李定按下满心激荡,又探听得一些聚饮的详情,却一直按而不发。
待宴毕,各人归家后,他才将耳闻来的宴中情形加油添醋,四处散布:道馆阁中本该清贵的官员们,却因听从朝中陆姓大员的唆使,私自盗用进奏院中的旧纸卖钱不说,还拿那笔公款公然去喝花酒,还与私自召来妓陪坐、与其同乐……
没过多久,这些有鼻子有眼的传闻,就顺利传入了一直留意着陆辞处动静的御史中丞韩绛耳中。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史上这事的原貌为进奏院案:
在庆历四年(1044)的秋季赛神会,按照宋人惯例,各个馆院都会准备酒宴,于是苏舜钦也将进奏院的旧报纸给卖了,换了几贯钱,邀请了进奏院的同僚和几位有交情的好友,到酒楼喝酒联欢,还叫了几名官妓歌舞弹奏,陪饮助兴。
当时的进奏院是负责刊印中央政府的朝报,然后分发给各地政府的。一年积累下来,往往有很多废报纸。卖废报纸赚不了多少钱,不够喝酒的花费,于是这场酒席其实是个人凑份子,‘众筹’出来的。
恰好有个叫李定的官员,得知此事后,也跑来表示想参加这一场聚会。然而苏舜钦一直瞧他不上,拒绝了。李定便怀恨在心,四处托人打听聚饮的详情,然后加油添醋,四处散布,让流言传到了御史中丞王拱辰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