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辞的唇角一如既往地噙着温柔笑意,哪怕战况很是焦灼,箭矢又即将用尽,局势好似渐转不妙,他也仍是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
镇定就如恐慌,历来是会传染人的,受他影响,即使明知箭矢越用越少,马上要告罄而忧心忡忡的李超,不禁也慌不起来。
他此时寻陆辞商榷的,是曹玮将军临走前,布下的那一擒贼擒王的战术。
陆辞听完,却摇头道:“并非是我信不过李军尉的本事,而是此策风险太大,也得看他们是否肯配合。”
李超箭术固然高明,但李立遵可是个惜命的——自始至终,都不曾在一射之地中露过半次面,身边更是被诸多甲胄之士围得密不透风。
要想接近李立遵,取其性命,谈何容易。
李超急道:“末将只需百余骑兵开路,定能靠近那蕃僧!”
陆辞温和道:“李军尉武勇忠悍,我深为敬佩。只是那蕃僧狡猾,向来惜命,此策仰仗一个掉以轻心,措手不及,如何能保障他就会傻愣在原地,而非扭头就跑?”
“若是叫那蕃僧逃脱,此举无异于打草惊蛇,再要接近,怕是无望了。而在未能达成目的的情况下,李军尉孤身深入敌营,下场又会如何?”
怕不是得身陷敌军重重包围,当场殉国。
李超做梦也没想到,会从素来蔑视他们这些从伍的‘泥腿子’的文官口中,听到这么熨帖的关怀来。
他心中发烫,一时间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待听得陆辞最后一句,才猛然惊醒,毫不犹豫道:“末将不惧——”
陆辞无奈道:“我与李军尉并肩作战,岂能不知你一身忠肝义胆,绝非贪生怕死、惧战不前之辈?只是双方本就兵力悬殊,李军尉所领之飞鹰营,又为最为精锐的战力。李军尉一旦有了半点闪失,我方士气定将锐减,战力亦受重挫,怕是退而守城也不得了。”
除去他所点出的这两处外,他隐去不说的,还有兵营中的掌控力这点。
曹玮原知秦州时,就最为看重李超,多对其赏识,特创飞鹰一营,供其发挥所长。
后者极其感念曹玮提拔,对曹玮卸任前,特意对他下达的‘听从陆辞指示’的叮咛,也一直极为遵守,不曾有过半分违背。
要不是有在军中极有威望的李超毫无保留的支持和协调,陆辞明面上虽有调度秦州军队之权,但命令被一层层地执行下去,底下人各怀心思,可就不能保证能被施行到什么程度了。
因此,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让李超前去,形同孤注一掷地执行这一计划的。
李超听出陆辞心意坚定,加上也被劝动,于是唇嗫嚅片刻,最后选择了沉默不言。
不知何时已攀上城头来,听得后半段的狄青,却是眼前一亮。
然而自动请缨的话还未出口,就被他默默地咽了回去。
——最为挂心他安危的公祖,绝不会同意他轻身犯险的。那么一来,自己当众提出这一轻狂请求,就铁定会让公祖倍感为难。
但让他对形同送到眼前的机会视而不见,他又着实做不到。
狄青左右为难,紧紧地攥着弓身,半晌下定决心,在李超走后,走上前去,鼓起勇气,向陆辞道:“公祖,我……有一冒昧之请。”
陆辞心神还在战况激烈的战场上,听到狄青的声音,才醒过神来,意外道:“你怎那么早就醒了?”
狄青一愣,就听公祖道:“我还特意让人把凝神静气的香点多了几份,就想让你多歇一阵,着实不必太早过来。你年岁到底还小,倘若过多损耗,于身体定会百害无益。”
狄青怔怔地看向陆辞,心口软绵绵的,全是感动。
难怪他破天荒地睡那么沉,原来是公祖特意吩咐过的……
陆辞见他不说话,以为是心里不信、只不敢反驳,便叹了口气,老气横秋道:“正所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别当是危言耸听,我可不会无事唬你玩。”
狄青连忙摇头:“公祖之言,青定然听从,绝无不信之理。”
陆辞睨他一眼。
相处那么久,他哪儿不知,狄青他年纪虽小,瞧着也老实,却是个心里极有主意的。
人既然都来到这里了,他若强行打发人回去歇息,怕也不好。
于是他无奈挑眉,松口道:“……今日顶多再让你待两个时辰。”
果然就让一脸凝重的狄青欢呼雀跃起来:“多谢公祖!”
陆辞失笑:“明明是让你吃苦卖命,看你这反应,倒跟占了什么大便宜似的。”
狄青使劲儿抿着的嘴角,却是抑制不住地上扬。
在他眼中,的确是占大便宜了。
长年以来,一直都只厚颜无耻地接受着公祖的关怀照料,未能付出一星半点,仅是尽可能地不添额外麻烦。
如今好不容易天赐良机,凭这身托公祖福学来的小本事,总算能为公祖出点力气,回报一二,他如何会不欢喜?
——在这样强烈的执念和牵挂前,哪怕是再浓十倍的安神香,都不可能会管用的。
面对来势汹汹、面目狰狞的吐蕃兵,他虽是初上沙场,却从未有分毫畏惧。
不仅是因他居高临下,身着甲胄,而是因为他时时刻刻都牢记着,自己身后有着什么。
——他的背后,是毫无防备的大宋城池,而城池之中,有他最为心爱,愿豁出性命去守护、去回报的公祖。
半步都不能退,半刻也不能辞。
见陆辞将要离开,狄青如梦初醒,想也不想地攥住陆辞一片衣袂:“公、公祖。我还有话想说。”
那攥的力气虽不大,却让陆辞有些惊讶。
他好整以暇地笑了笑,站定了,回身,饶有兴致地看向狄青:“狄弟请讲。”
狄青被他看得脸颊发烫,心跳乱了几拍,但到底记得正事要紧,很快凛了心神,仔细阐述起自己的小盘算来。
他与其余只要能射中敌兵就大为欢喜的兵士不同的是,从头到尾,都分神盯着那甲胄最胡里花哨,战马也最为高挺神气的敌将——李立遵。
奈何李立遵十分看重自己性命,一直稳居中军,只在背后呜哇鬼叫地指挥,不曾往他射程范围内靠近过半步。
有几次略微近些了,但他估量过后,仍不觉有超过五成的把握,唯恐打草惊蛇,唯有忍痛作罢。
想要靠近李立遵,李超想的是主动出城,靠少量骑兵发动突袭,制造混乱,实施起来注定重重困难。
狄青所想的,则是完全相反的方法。
比起主动接近李立遵,倒不如设法让李立遵靠过来。
那李立遵又会在何时放弃警惕,主动上前?
不外乎是自以为胜券在握,或是发现了宋军破绽,急功近利的时候……
陆辞认真听完,沉吟片刻后,笑着点了点头,表示应允。
狄青反而不敢相信了:“当真可行么?”
陆辞打趣他道:“我似是徇私之人么?”
狄青使劲儿摇头。
陆辞原还想玩笑他句,看他这般正经模样,倒不忍心逗了,于是正色道:“若是能成,那自是再好不过,即使不成,也谈不上有甚么损失。你心里莫要负担太大,发挥反倒失常了。”
狄青点头如捣蒜。
陆辞又叮嘱他几句,才悠然转身离去。
而陆辞一走,狄青一回身,也倏然恢复毫无表情的漠然了。
他并不挑地方,目光往四下一扫,就瞄到个空位,俯身趴下。
接着麻利地掏出弓箭来,照常对底下连射起来。
箭无虚发。
这次的攻城中,因李立遵已有了防备,加上箭势不如之前,在这场双方僵持之中,戴上笨拙防具的吐蕃军的伤亡不比初打照面的大,但也未能真正靠近城墙半步就是了。
箭矢彻底耗尽前,陆辞就命人停下了箭势,再命人立即架出改良过的那四十张床弩。
结果让宋军一方感到万般哭笑不得的是,即便箭势骤停,因不久前才被戏耍了一番,以至于对宋军的‘信用’没了信任的李立遵一方,仍旧满怀警惕。
李立遵甚至还勃然大怒,想也不想道:“这厮还想故技重施,难不成是当我是没脑子的!?”
尸首尤温,对面却因尝到甜头,还当他是个不知长一智的蠢物,要继续耍弄!
于是乎,在这货真价实的空挡之中,吐蕃军非但没趁势大进,还不假思索地往后退了一步,同宋军大眼瞪小眼,咬定了这又是一场要命的骗局。
陆辞:还真不是。
等自作聪明的李立遵,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宋军底子虽厚、箭矢却也绝非无穷无尽,而暴露在自己眼前的,是个毫不作假的空当时……
一张张寒光闪烁,能洞重札的强力床弩,已经顺利就位,在兵士的操控下,杀气腾腾地对准了犹如惊弓之鸟的吐蕃兵。
李立遵一脸麻木。
这极其可恶,万分该死,卑鄙无耻……的宋人!
第二百一十二章
被陆辞恶趣味地命名为‘开口笑’的改良床弩,虽是初次亮相,却丝毫不妨碍它们接下来这番将吐蕃军射得满头包的出色发挥。
看着骑兵们就如一个个活靶子般,被那‘一开口’就能毫不客气地射出几十根箭矢,皆是连甲胄亦能轻易洞穿的可怖力道后,李立遵再对花招百出的秦州知州恨得咬牙切齿,也不得不选择了偃旗息鼓,撤回后营。
两天交锋下来,他靠兵士的性命,看似是将秦州城的箭矢储备消耗大半了,但真说出现转机,峰回路转……又是相去甚远。
原以为在箭矢耗尽后、陆辞就将无计可施的李立遵,如今望着那一架架寒光森森的床弩,只觉脑壳发疼,彻底没了之前的信心了。
谁又能打包票,说那诡计多端、卑鄙无耻的宋人,在床弩之后就不会再冒出新的招数了?
——连李立遵也没料到的是,自己的这份忧虑,在休整几日后的重新进攻中,果真就得到了证实。
却说陆辞将刚完成改良的‘开口笑’拿出,实际上并未指望它们能发挥多强大的效用,更并非是如李立遵所认为的那般,是一道故意留藏的杀手锏。
而纯粹是成品出来后,还没找到合适的时机验证成效,拿吐蕃兵当现成的检验对象罢了。
现见改良后的床弩,不论在射程上也好,在威力上也罢,皆大有增进,陆辞便心满意足地赞赏了工匠一番,再命人将它们重新妥善收好了。
毕竟箭矢已所剩无几,再将床弩留在城墙上,也不过是当个摆设罢了。
甚至还因个头太大,难以挪动,随时都可能会被吐蕃军中的投石机毁坏。
连陆辞也没想到,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次见好就收,却神奇地再一次坑到了试图揣摩他心思、以制对敌之策的李立遵。
——在营中静滞三日后,当李立遵重振旗鼓,威风凛凛地带着吐蕃骑兵再次逼近城墙,又志得意满地亮出投石机时,就惊愕地发觉,城头守兵的身边早没了那些笨重床弩的踪影,却多了些古古怪怪的长竹管。
那是什么玩意儿?
李立遵眯着眼,因离得太远,看不清楚那竹筒的具体模样,也想象不出其用处,心里却不由自主地咯噔一下。
越是看不懂,就越觉得危机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