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抵达阙门,需得下车时,恹恹不快的陆辞才勉强调整好失望的情绪,重新带了淡笑,与柳七一同下了马车。
他刚下车,那站在不远处,一个个身量挺拔,着了鲜亮戎装,显得雄赳赳、气昂昂的金吾卫们,就眼尖地捕捉到他,列成笔直的一队,毫不犹豫地冲他行来了。
在不知情的其他登科士人的惊讶注视下,为首者行至陆辞跟前,猛一顿住,然后恭恭敬敬地向拱手一礼,沉声道:“亲勋翊卫羽林郎将齐骆,奉令点金吾卫十三员,特为陆三元开道。”
听齐骆报出官职后,所有围观的士人,都不禁暗暗地抽了口气。
本朝虽轻武重文,武官甚受文官鄙薄,但他们这些新科士人,在两个月后的授官之前,可还只是一介白身。
昨日被赐下的那身绿罗公袍,所代表的也只是皇帝对他们的看重和额外恩宠,却不是真的被任命官职了。
即便是在两个月后,被授官位最高的陆辞这个状元,通常也是从将作监丞作起,为从八品官。
但这位负责给陆辞行这闻所未闻的‘开道’之举的金吾卫,却是亲勋翊卫羽林郎将,也就是堂堂正正的第五品上阶官了!
这是多大的荣耀啊!
怎么又是陆辞?怎么能又是陆辞?
官家到底有多重视他?!
要是不想着期集所中还得设法跟陆辞打好关系,得个职事的话,怕就不只是用灼烫的嫉妒目光盯着陆辞看这么简单了。
陆辞对那一道道炙热的目光宛若未觉,只莞尔一笑,也客客气气地回了一礼:“今日就有劳齐郎将了。”
“我等奉命行事,陆三元不必多礼。”
齐郎将有些意外于陆辞非但没有文人的傲气,还向他释放出友好来,遂略微不自在地飞快一颔首,就重新站直了身形,往后退了一步。
稍后片刻后,他见赴期集所的新科士人都到齐了,便率先领着十三名英姿勃发的金吾卫,往停马处走去。
在走前,还不忘向陆辞道了一句:“还请陆三元跟上”。
他大步流星地行至马侧,带头干净利落地一个翻身,就跨上高头大马,往阙外行去了。
十三名金吾卫默契分开两列,一脸严肃地紧随其后,陆辞也一个漂亮的翻身,跃上了朝廷给他特意准备的骏马背鞍,不慌不忙地缀在后头。
因是出阙顺序,需按甲次名序所排,柳七他们就与陆辞分开了。
在陆辞之后,骑着租赁得来的矮脚灰马的,便是身为榜眼的蔡齐,和探花的萧贯了。
陆辞所骑的为御用军马,自是非同一般的神骏,且因大宋较前朝失了不少领地,马场稀少,供马不足,又优先给军队征用,剩下能流出做民用的,自是些品种较劣、或是年岁较高的马匹了。
蔡齐不得不仰头看着前面意气风发、英俊潇洒的陆辞,和给他开道的那两列英气勃勃的金吾卫,再看自己好不容易租来的灰扑扑的老马,不禁心里暗暗叹息。
不过这么一点小小惆怅,很快就被阙外的盛况给冲得一干二净了。
就算不提在后世的见闻,哪怕只见过汴京元宵灯会上那摩肩擦踵、人山人海的热闹后,陆辞都认为自己不会再为‘人多’而惊讶到哪里去了。
和好歹亲眼见证过这场面的柳七不同,陆辞想的是,即便京中有女待嫁的人家悉数出动,外加一些爱看热闹的闲汉,总不可能比全民同乐的元宵会还多——
宫门一开,一匹匹快马一出,已在街道上等候多时的民众们,就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来!
——才怪!
对这人口无比密集、此刻欢动如年节的都邑之民的激动,陆辞显然毫无防备,瞬间被震得脑中嗡嗡作响。
官家赵恒那句犹如玩笑的顾虑,显然不是无的放矢。
大街小巷中皆有观者拥塞通衢,人与人间摩肩仍不能过,公卿以下的士庶云集,甚至为抢到最能看清这些新科进士的位置,纷纷角逐争先。
公卿豪贾虽不屑与他们争那些位置,但也不甘示弱,在家中楼台里列出各色彩幕,迎风招摇,乍一眼望去都有数百面,无比壮观。
这日的大小酒楼更是赚了个盆满钵满,乐简直得合不拢嘴。
他们单靠着要在这些新科士人中挑选东床快婿、自持矜持的妙龄一位位仕女,就成功把所有二楼以上的包厢都租了出去。
这些香气袭人的娇贵客人,占好位置后,就凭窗往外争看这些个意气风发、前途无量的绿衣郎。
而在看不见外头热闹的一楼里,则挤满了她们的下仆,随时准备着听她们一声令下,前去捉婿。
连在他前头的齐郎将也被这吓人的阵仗惊了一惊,忍不住皱了皱眉。
先前他还觉得,为这么件无异于被新科状元撑场面、挣头脸的小事,居然要出动整整十四员,实在小题大做。
现在一看……
就那些人满眼放光、一个个如狼似虎的模样,拦不拦得住还是回事呢!
然而后悔也晚了,齐郎将只有硬着头皮,一边高声叫喝,驱退在跟前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一边挥鞭拨马,试图给后头的陆辞以及那几百号新科进士,开出一条能骑马单行的通道。
只是陆辞乍一露面,人群就再度沸腾了。
再不懂里头门道的人也清楚,能在赶赴期集所的路途中,领头出来的,除了进士科的状元郎外,根本不作他想。
之前陆辞以十七的轻轻年岁夺得省元时,就已通过城中小报在汴京大热了一通,可因陆辞鲜少出门,认得他的人,可比知道他名字的人少得多。
即便是对陆辞夺得两元的事迹津津乐道的这些,也不敢想的是,陆辞竟然能——
有眼尖又记性好的,就头个喝了出来:“哟呵,这回竟是三元及第啊!”
还有只纯粹来看热闹,对前情不甚了解的,就先瞎嚷嚷一嗓子:“出来了出来了,可算都出来了……这为首的便是状元吧?怎生得那般高大,跟个武官似的?”
这句话,立刻引来了周围哄笑一片,有人嘲道:“你那是什么眼睛,那是金吾卫里的官儿,专门叫官家派了出来,给新状元开道的!”
“那新状元到底是哪个?哎哟喂呀,你挤着我了!长没长眼!”
“怎么那么好相貌?真是他?”
“好俊俏的小郎君!怕还未及冠吧!”
“走都走出来了,还能有假?”
“城里有小娘子的人家,这下可都要抢破头了。”
“官家特意派这么多人护送,怕不是就是为了防着新状元被抢走了吧?”
“一、二、三,行第三个出来,那怕不是探花?咋长得还没榜眼好看哩?”
萧贯不慎听得一清二楚,脸上倏然赧红一片,握着缰绳的手,也忍不住紧了紧。
有人评头论足道:“照我看,这状元也太俊了些,就这模样,合该当探花去。”
就有人对他嗤之以鼻,嘲笑道:“你出什么馊主意?他既有能当状元的才识,官家又岂会舍得叫他屈居第三,做什么探花?这一口气就派出十几个金吾卫给他开道的架势可见,官家不知得有多喜欢他!”
……
这些从喜气洋洋的民众们嘴里出来五花八门的议论,陆辞只当过耳烟云,统统忽略了。
对这热闹喧哗到恐怖的架势,有人是无比享受,譬如柳七、蔡齐等人,只觉十年寒窗苦读,就为此时非凡荣耀;有人则度秒如年,就如面无表情的朱说他们,只想早早熬过这段不长不短的路途。
察觉到无数道充满觊觎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后,可怜陆辞几乎寒毛直竖,显然是最想快走的一个。
然而人潮太过汹涌、观者过于密集,连开道的金吾卫都挪动得万般吃力,已是尽力了……
要不然,这位面上淡定自若的状元郎,是最愿来个快马加鞭,哪怕是落荒而逃,也幻想赶紧把这段艰难的路走完的。
在大小楼台上观看这行绿衣郎的少女们,见着陆辞模样,先是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妙目,俏脸飞红地齐齐惊呼一声,然后向彼此投去敌意满满的一瞥。
只是志在必得的她们刚要着下仆们迅速行动,就见到金吾卫们谨慎地分出几人,把为首的状元包围起来。
见此,她们不禁失望地一同发出一声叹息。
不过也好,她们暂且没机会,其他人也是一样的。
回去需赶紧告诉爹爹娘亲,看能否捷足先登……如若实在不行,就等闻喜宴那日。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1.根据《绍兴十八年同年小录》,期集活动主要有:朝谢,谒谢先诗先圣,赐闻喜宴,拜黄甲叙同年,刊题名小录,立题名碑等等。
是四月十七唱名,十八去期集所,二十九朝谢,五月初二拜黄甲,叙同年,五月初五去国子监谒谢,五月十八左右立题名石在礼部贡院,然后是闻喜宴。
根据在位皇帝的不同,活动顺序常有变化,不过活动内容是一样的。
2.期集所也叫状元局,在北宋徽宗之前,都在开封府兴国寺举办(《梦溪笔谈》)。
3.状元局设有纠弹,主管题目小录,掌仪,典客,掌计,掌器,掌膳,掌酒果,监门等职事,分别管奇迹期间的各种事务。这些职位由状元一一差点,但必须‘具所差名姓申礼部,御史台’。
特权正如我文里提到的那些,并且,“其不与职事者,出钱而所得绝不佳,不沾杯勺,无乃太不均乎!”(《燕翼诒谋录》)
直到嘉定七年(1214年),才对职事数量和人选资格进行了控制,必须优先在状元、省试前十,太学上舍生,解元和有名望的人里选了。
3.在期集期间,状元榜眼探花必须常宿在状元局里,其他人就可以宿在局外,甚至还有不参加期集的人。
不过不参加的终在极少数,因为‘与诸同年款密,他日仕途相遇,便为倾盖’。
4.直到神宗熙宁6年变成朝廷拨款(不过也有定量,总数在三千贯左右)之前,都是由新登科的人按照甲次高下来出钱筹措期集活动的经费的。《长编》记载,‘贫者或称贷于人’。
5.朝谢:最早的“朝谢”是要送银子的,每人足足的纹银一百两。不过估计后来皇帝不好意思,所以就不收这份谢礼,改为让大家写一篇“表”赞美一下皇帝算了。(《活在大宋》)
6.授官:977-1057年间,也就是太宗,真宗和仁宗三朝,第一人为监丞,是文官37阶的第27阶,从八品,第二人、第三人为大理评寺,为28阶,正九品;并通判诸州。
通判就是差遣即职事官,上州通判是正七品,中、下州通判为从七品。
第一甲的其他人则试初等幕职(从八品),知县;第二等以下判司簿尉(文官37阶的第37阶,从九品)。
最大的好处是他们都可以免于铨选考试,也就是及第之后都可以直接授官。第五甲的人则还要通过吏部铨试,且等有空缺出现后才能去。(《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下》p620-621
根据《宋会要辑稿·选举》二之一,977年这一届贡举授官后,前三名授官后,还各赐钱二十万(相当于两千贯)。
第七十八章
不长不短的一截路,陆辞恍然间却觉得如同走了一万年。
等终于进到被借用作期集所之用的兴国寺,那一声声浪潮般的呼声跟着远去后,陆辞才释去绷了一路的紧张感,轻轻地叹了口气。
一行已被热情过度的民众拉扯得衣袍凌乱,头冠歪斜的金吾卫,也在长官的果断带头下,火速撤离了。
吃过这么一个大亏后,也算长了教训了——下回再接到类似任务,可得再三思量才行。
因离得不远,又一路上都分神来留意陆辞面上淡定、实则不时受惊的有趣反应的柳七,已忍不住低伏在马颈间,不厚道地捧腹偷笑了。
上回未亲眼见着他被大胆人家当东床快婿捉走的狼狈,这回能看到他难得流露的那几丝紧张不安,可终于让柳七过足了瘾。
柳七动静越来越大的发笑,引得周围士人莫名地盯着他看了又看,柳七却是旁若无人,笑够了本才抬起头来。
冷不防地对上陆辞面无表情的凝视,他忽然就……笑不动了。
陆辞微眯了眼,向他微微弯了弯唇角。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