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陆辞这话,历来对他千依百顺的狄青,却难得地摇了摇头。
不等陆辞发问,他已轻轻执起陆辞一手,在微凉的手背上落下无比缱绻的一吻,并不回答。
心有无价宝,岂敢轻狂?
不论是他在明白自己心意前,还是知晓爱意后,他都无时无刻不梦想着追上眼前之人的步伐,成为心上人能并肩、甚至能安心依靠的存在。
怀着这么一个宏远得不可思议的目标,他怎么可能在于最艰难的贡举中、都能连得三魁的恋人面前,为仅是通过阁试,就沾沾自喜呢?
距离他所希望的结果,才不过是迈出了最简单的第一步罢了。
陆辞未等来他的答案,问询的话语又被手背上那小心翼翼得近乎虔诚的吻给打断,索性也不再多想,只安抚地将空闲的另一手插入小恋人的发间,微微用力。
狄青受此催促,心领神会地一垂首,便迎来了最温柔不过的唇齿缠绵。
一个月的功夫,一闪即逝。
在柳七丝毫不察在他眼皮底下、就有两只在见缝插针地肆意腻歪的大胆鸳鸳时,由小皇帝亲自主持、监试的制科御试,也按时于崇政殿中举行了。
为避嫌起见,陆辞并未将狄青送到宫门之前,只在小恋人跨上马背,整装待发时,当着柳七的面,极坦然地按上了对方持缰的双手:“不必过于紧张。”
狄青眼眸微闪,背脊不自觉地绷紧,紧抿的唇却倏然软化。
柳七完全不觉有何不妥,脑中一道灵光闪过,自以为懂了陆辞此举的用意,也有样学样地也将手搭了上来。
他心思大大咧咧,也搭得潦草,一半压在陆辞的手背上,另一半压在狄青的手背上,笑嘻嘻道:“我的才气虽不及摅羽多,但也传你一点罢。”
“……”
狄青缓缓将目光从柳七搭在陆辞手背上的那只手身上挪开,温声道:“多谢柳兄,也多谢……公祖。”
陆辞微微一笑,在抽离手前,忽心念一动,没忍住在狄青手心里轻轻挠了一下,旋即面不改色地调侃道:“试后将有官家赐膳,酒醪茶菽,无不毕供,以表求贤之意。届时你可大快朵颐了,一酬多年苦学了。”
“多年过去,你对御膳的惦记,却还一点不减!”
对其中小微妙丝毫不知,柳七直接就被陆辞的话给逗得哈哈大笑起来:“那可不成,倘若官家被青弟那饕餮胃口惊着,岂不得不偿失?还是矜持些好,莫学你身边这个在闻喜宴上将周边菜肴全扫荡一口的。”
狄青定定地看了陆辞许久,才勉强压下眼底澎湃欲出的欲念,在柳七那毫不知情的纯洁笑声中缓缓地点了点头:“多谢公祖、柳兄叮嘱,我记着了。”
第三百零四章
对这场御试最为看重的,除了应科举子外,首当数官家赵祯了。
一下早朝,惦记着制科殿试的赵祯便撂开步子,领着一干追得满头汗的内侍来到崇政殿,似模似样地查看起设置安排来。
因制科过阁者为不折不扣的百里挑一,数百应举人中,仅筛出区区十人,自不比筹备贡举殿试的繁杂。
只消将八张帘幕简单一拉,便能轻松将偌大殿室隔出十个小间来,于考生间足够隐秘,却又能让坐于阶上御案前的官家看得清楚仔细。
赵祯装模作样地逛了一圈,并没瞧出什么问题来。
恰在此时,他听得内侍通报,道应科举子已至殿前,便心满意足地步上台阶,至帘后坐下了。
座次仍按登记家状时的排号分派,并不以榜上名次断。即便如此,一直透过薄帘好奇地紧盯殿门口的赵祯,还是自然而然地被身长玉立、面容瞧着年岁极轻的狄青吸引去了目光。
他勉强按捺住好奇心,待所有举子难掩紧张地落了座,又听得钟响,齐刷刷地撩起袍袖,开始专心答题时,才低头在纸上唰唰写了什么。
随后,他回过头去,示意林内臣靠近一些。
林内臣垂首一看,纸上潦草写着这么一行字‘左三那名举子,名姓为何?’。
他暗暗一讶。
这才刚落笔呢,就有人至幸,得官家另眼看待了?
怀着这微妙心绪,他连忙顺着官家所指的方向看去,结果不费吹灰之力地就认出了那周身容貌气都很是亮眼的郎君是谁,不禁笑了。
瞧那是谁,不正是跟陆三元小尾巴似的那位狄姓郎君么?
他往陆辞家中去过数趟,期间没少见那位青弟,但对从未出过宫的官家而言,还的的确确是头回见着小夫子视如亲弟的这位好友呢。
在官家催促的目光中,林内臣立马低头,在那纸上写下答案。
原来是小夫子家里的人!
得知这一答案,赵祯眼睛一亮,简直既惊又喜。
无需林内臣再说些什么,他也渐渐想起来,曾常被小夫子挂在嘴边的,除了朱柳滕这三友外,还真有这么一个人。
虽无血缘之系,但如此也足以得见,自陆家那道大门里迈出来的净是俊秀之材:前有贡举一科齐中的四友,后添个制科题名的狄青……
真不愧是小夫子。
赵祯喜滋滋地想着,再看向从不似其他人般隐蔽地东张西望、只心无旁骛地答题的狄青时,目光中就不知不觉地流露出了几分同当年陆辞相仿的慈爱光芒。
这么说来,尽管他与狄青素不相识,今日才初初谋面,但自小就没少听狄青那些趣事的他,还真算得上是看着狄青长大的呢……
对官家的诡异逻辑,就沦落至比自己还小的对方莫名‘看大’的狄青,自是一无所知。
他将全副心神,皆放到身前考卷上去了。
制科御试仅制策一道,却足足限三千以上,方可算成,单是考试用表纸、草纸,便各有五十张之巨。
跟其他唯恐时间不足,又多少被仅十数步之遥的殿上皇帝分了心,最后决定随便打个草稿,之后边写边想的其他举子不同的是,狄青足足费了极宝贵的半个时辰功夫去将草稿打了个完整,又仔细梳理一遍,才真正在表纸上落了笔。
这么一来,他虽耽误了许久才开始,可自落笔后就再无迟滞,文思可谓通畅无比。
没过多久,他就气定神闲地追上了写写停停的其他人,又稳打稳扎地超了过去。
跟他运笔如飞,毫无停滞,淡然自若的神态一比,或是捏笔苦思冥想,或是蹙眉缓书,或是眼珠乱转的其他考生……一落入位处上头纵观全场的小皇帝眼里,就全被比下去了。
赵祯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管狄青所写制策水平如何,单瞧这架势,就已有模有样。
这么一想,赵祯顿时感到有些坐不住了。
他现在就想走下阶去,凑到各个考生身边,好往答卷上瞄个几眼,瞧瞧各人究竟写得如何。
只是思来想去,温柔体贴的本性,还是叫小皇帝放弃了这一颇为诱人的念头——光是他坐在殿中这点,就让这些颇为稚嫩的举子无比紧张,要是靠近前去,阻碍了他们思绪,那岂不得不偿失么?
赵祯抿了抿唇,唯有撇去这一诱人念头,迫使自己安心坐定了。
御试策题,本就颇为细碎繁冗,加上所限字数甚多,在官家极力压低自己存在感的情况下,初时还忍不住隔三差五地往上偷瞄的举子们,很快就没了任何分心的闲暇了。
光是在此起彼伏的‘沙沙’声中控制住自己别去在意,快些连上时断时续的思绪,再凝神落笔这点,就已耗尽了他们的精力。
越到后期,对体力的考验就越趋于对笔力的——饶是在家中没少舞刀弄枪,但握笔的精工细活,到底不是大刀阔斧的武功比得的。
在一口气写了两千字后,哪怕是那些衙内,也感到手酸筋乏,不得不将笔暂搁,甩甩僵硬发颤的手掌,更别提那硕果仅存的两名真文科士子了。
他们早停过三四回,唯恐额上落下的汗珠会污了好不容易写好的试卷,不得不频频进行擦拭。
唯有狄青面不改色,自若如初,在其他人都忍不住暂放下笔,稍作歇息时毫不停顿,仍是笔走游龙,额上更是干净清爽得半滴汗水都无,从容得令左邻右舍恨得咬牙切齿。
——这究竟是哪儿来的禽兽,怎一口气写下来,都不知疲累的?
心中如此咒骂的制科举子们,丝毫不知他们此时恨不得将狄青按在地上饱以老拳的愤恨,就同当年不幸坐在陆三元前后左右、让心态莫名承受了巨大压力的其他贡举士子一般无二。
更可惜小皇帝非但理解不了他们的痛苦,甚至还被这对比鲜明的有趣一幕给逗乐了。
等苦不堪言的其他举子硬着头皮,迫使自己忽略去近在咫尺的动静,专心应付眼前试卷,不知熬了多久,终于听到隔壁间的‘唰唰’声骤然停下。
之后再未响起落笔的动静,只不时传来翻动试纸的细微响动。
看来那天杀的禽兽终于写完了……
众人暗暗松了口气,然而下一刻就回过神来这意味着什么,望着自己才刚写完三分之二的文章,心境倏然较之前还更沉重了。
狄青直到这时,才象征性地活动了下双手手掌,在习惯性将骨关节捏得‘嘎啦嘎啦’得几声脆响后,又猛然回神,担心影响到两边的其他应举人,歉然停住。
他缓缓将手分开,只小心地安静翻看卷子,开始检查疏漏处。
——只可惜为时已晚,听得那清脆的骨骼噼啪声的左右邻居,已将其视作警告,登时汗毛倒竖,不敢再有怨言。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赵祯则早已在肚里笑得开花,尤其是狄青自知做了错事、猛然住手的那一瞬停滞,配合左右备受惊吓的惊悚表情,更叫他乐得嘴角不住上扬。
前有柳七,后有狄青,怎围绕在小夫子身侧的,都是些这般有趣的妙人?
赵祯喜滋滋地想着,肆意地打量起狄青来,越看越喜欢。
隔着帘子,容貌看得不太清楚,只隐约看出几分英俊的轮廓,但那挺拔身量,实在让他羡慕极了。
再一想到,狄青似乎只比他大上两岁……一直觉得自己个头不够高的赵祯,更是艳羡不已。
待御试终毕,要不是还记得官家就坐在殿上,已是筋疲力尽的举子们,几要不顾形象地躺个东倒西歪了。
即便如此,他们也情不自禁地唉声叹气几句,才坐直了背脊,等待下一步安排。
“陛下赐宴,请诸位移步廊中。”
林内臣扬声说道,事前分派好的内侍即刻鱼贯而入,将这十名应举人领到殿廊之上,在设好的座次下一一落座。
已近暮色,外头天色昏黄,凉风习习,很是宜人。
风一吹到身上,也让刚还在里头热得满身汗的举子们一个激灵,头脑也清醒多了。
赵祯也在林内臣的服侍下,不急不慢地走至主位,温声道:“御试一场颇费精力,辛苦了。”
话音刚落,大多是头次瞻仰天颜的士子们不禁受宠若惊地起了身,向这位温和宽厚著称的小皇帝感动地躬身一礼,才行至一半,便被赵祯笑呵呵地摇头制止了:“不必多礼,快用膳吧。”
众人又口中称谢几句,才战战兢兢地落了座。
而刚一落座,狄青的目光,就迅速被令人目不应暇的丰盛宴席给吸引走了。
果真如公祖所说的那般,御试过后,官家大赐官膳,酒水鲜果,肉类海鲜,无不精致可口。
其实小皇帝自继位以来,平日何止是不奢侈铺张,而称得上颇为节俭。
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只对宫中花销用度勒得稍紧一些,在对看重臣子的赏赐上,却从不吝啬,甚至很是大方。
狄青盯着眼前的美味佳肴,悠然出神。
只可惜……若是公祖也在就好了。
在随意一扫其他人身前所摆后,狄青眸光微动,眼底添了几分疑惑。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怎自己跟前这份,份量好似尤其足,不论是菜肴还是米饭,都比别人的要多上一倍还不止?
身边赫然又多出一大桶饭,与其他人一比,更显得格格不入了。
百思不得其解的狄青实在不能以错觉来解释了,下意识地一抬眼,就恰恰对上稚气未脱的官家所投来的慈爱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