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怎么怀疑陆辞的话,只是品出陆辞的言下之意,却让他高兴不起来了。
陆辞却不给他再开口的机会,也不看那能晃花人眼的满地嫁妆,语调不疾不徐,却是无比坚定:“我现不过过了发解试,正是笃心向学,筹备省试之时,岂能忘记自己读过的圣贤之书,将自己当做可居奇货,在富豪家中待价而沽?如此不顾婚姻六礼,不讲廉耻,斯文扫地,风俗败坏,只因贪图富贵和权势,就许诺婚姻,岂是大丈夫所应为!”
他说这番大义凛然的话时,气势一下将郭首义还未出口的诘问给彻底压了过去,叫人都彻底呆住了。
陆辞却还未说完,敛了唇角笑意后,重重地叹了口气,沉声道:“如今世间盛行娶妇不问德行,而问资装厚薄,与其谓之为士大夫婚姻,更似是驵侩奴婢之法!如此得来的妻室,又如何尊重得起因贪恋钱财而失了骨气的夫君?如此得到的夫婿,又如何能证其性不怠惰贪鄙?仰仗妇财以为致富,依岳势求取贵,即使飞黄腾达,亦注定为世人所鄙!我于读书致仕之道上,不过刚刚起步,现就受重金迷惑,贪攀高枝,往后不思进取,又还有何颜面立于人世? ”
陆辞慷慨激昂地说完,直接不看对方目瞪口呆的神色,沉着脸最后道:“我粗亲文学,本实凡庸。承蒙郭老丈厚爱,受之着实有愧。然细软虽惑人,名节志向价更高,此事决计不可,还请莫要再提!”
言罢,屋中寂寂,竟全被震住,无人敢拦。
于是,一身‘傲骨铮铮’的这位清高解元,直接气势凛凛地拂袖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1.看到大家因为捉婿之事义愤填膺,我不得不重申一下,榜下捉婿为宋朝特有,可在当时真是非常非常普遍的一件事情。上至宰相,下至富商,都会这么干。哪怕捉婿的手段可能有些粗暴,但极少出现真的逼婚的(张尧佐不惜拿皇帝的意思来压冯京,冯京也照样拒绝没啥事儿),而多是强行展示一番自己的财力势力,以求打动对方。
榜下捉婿一开始只多出现在士大夫家,那是因为经过五代十国的乱世和宋初的花式打压后,世家大族名存实亡,取而代之的是通过科举取士出现的新贵。为了形成新的政治团体,就出现了大臣不停将女儿许配给新科士人的现象,在娶妻的那一刻,也就决定了日后的政治立场了。
因为宋时对商人十分宽容,到后来,富商们为了增加自己的政治资本,也加入角逐之中。他们许诺不了朝廷里的支持,许诺不了光明前程,但一掷千金,简单粗暴的价高者得,则很能打动寒门士人的心。
只不过根据央视的《大宋奇案·榜下捉婿》所列,但凡是跟名臣名相家结亲的,后来也基本成为了名臣名相;跟富商巨贾结亲的,则大多默默无闻;而位列奸臣传的那些权臣们,包括秦桧、蔡京和张尧佐(宋仁宗时最受宠的张贵妃之父),榜下捉婿时全都受挫,无一不遭到了拒绝。而拒绝了他们的人,也没有出啥事儿啦,起码身家性命无碍的(让秦桧颜面尽失的那位郭知运也没被逼死)。拒绝了张尧佐,后来成为了名声清正的宰相富弼女婿的那位状元冯京,更是仕途不错。
2.北宋朱彧的《萍州可谈》:“近岁富商庸俗与厚藏者嫁女,亦于榜下捉婿,厚捉钱以饵士人,使之俯就,一婿至千余缗。” 千余缗=千余贯钱
3.陆辞说的那些话,部分化用自司马光的训斥《司马光·书仪(卷三)-婚仪》
4.古人结婚曾需经六礼,在宋时被简化到只有说亲、定亲、迎亲和成亲四个步骤了。这让一些士大夫感到十分不满,认为俗化而不体面,徽宗时期更试图恢复至六礼,未果。
第五十三章
陆辞一出郭宅,便在街上租了匹马,向人问清楚方向,直接骑回了下榻的客邸处。
而他上楼时迎面撞上的,就是一脸严肃地下楼的四人。
一脸忧心忡忡的朱说走在最前,猛一看到在他想象之中、正在某富商宅里受苦受难的陆辞一身清爽从容的出现在眼前时,脑子还是懵的。
他睁大了眼,脚步下意识地顿住,脑子却没转过来。
陆辞潇洒合拢折扇,让竹制的扇身在发愣的朱说头上敲了一敲,笑眯眯道:“朱弟啊朱弟,你若让柳兄出了这门,与纵虎归山何异?”
柳七不满道:“好你个摅羽弟!”
陆辞轻轻一哼,权当回应。
“摅羽兄!”在意识到始作俑者是自己后,易庶几乎已经被浓重的愧疚感所淹没了,见着陆辞安然无恙,差点没喜极而泣:“你没事!”
陆辞挑了挑眉:“事是没有,但这笔账,却得同你好好算算。”
对方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每个去茶馆吃茶的外来士人身份都能一下调查清楚。那可想而知的是,郭首义之所以能一口叫破他‘陆解元’这层身份,还知晓他未婚娶的事实,就是通过一个大嘴巴队友的。
且不说朱说一直跟他寸步不离,只据其性情谨慎,对生人具有一定防心,嘴巴更是紧得很,陆辞便从头到尾都没往他身上想过。
倒是吃茶时脸上红红,一脸表现得心不在焉,结账后还愣神在二楼,以至于叫朱说不得不跑一趟将人喊下来的易庶,最为可疑。
再看易庶此刻脸色,就彻底印证了陆辞的猜测了。
易庶满脸通红,愧疚地垂下头来,万分歉然道:“实在对不住陆兄。若不是我过于疏忽大意,叫对方轻易套了话,也不会害得陆兄当街遭人掳走,半天才得脱身!”
陆辞不置可否,只道:“折腾这么一会儿,我也有些饿了。打包带回来的那些茶点还没被柳兄用完吧?拿点来。”
朱说都没来得及动身,最想弥补自己过错的易庶就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上楼,直奔陆辞和柳七睡的那间屋里去取了。
刚还笑眯眯的看戏的柳七,这下可坐不住了,没好气地嚷嚷道:“那不是给我买的么?怎就又要进摅羽弟嘴里了?”
钟元则将陆辞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确定没缺胳膊断腿后,就大大地松了口气,询道:“那我先回房了?”
陆辞笑了笑:“去吧。”
钟元大大咧咧地走了。
柳七与陆辞同住一屋,这时自然一同回房,倒是朱说一声不吭的,直接就悄悄跟了上来。
柳七不禁调侃道:“朱弟怎也来了?一屋里可睡不下三人。”
“少欺负他。”陆辞眯了眯眼,轻描淡写道:“大不了叫你打个地铺,不就成了?”
听得陆辞直白的回护,朱说一直绷着的脸色才忍不住缓和一些,抿唇露出一抹笑来。
柳七嘴角一抽。
他怀疑陆辞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当真做得出来这事,悻悻然地摇了摇折扇,倒真不追着朱说揶揄了。
待回了屋,满心想着将功折罪的易庶,已将热茶倒好,包好的茶点也整整齐齐地摆了出来,一脸忐忑地站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陆辞。
陆辞莞尔一笑,在他身上轻轻地拍了拍,温和道:“行了,下不为例。日后别人再问你什么,若不知对方是何人、是否可信、又是出于何种目的话,便当直称不知,而非据实相告。”
没想到那么快就能得到陆辞原谅,易庶只觉眼眶发烫,险些哭了出来,用力点头,郑重承诺道:“绝无下次!”
陆辞似笑非笑道:“你若再来一次,我可就要拜访令尊令慈,建议他们即刻为你娶妻纳妾,也省得轻易被色迷心了。”
若易庶是那种吃一堑而不能长一智,且意识不到所犯错误的严重性的人,是否要给予惩罚和教训还在其次,单是作为友人,就已是彻底的不合格了。
不论是秉性太过单纯,还是悟性不高,如若维持原状,以后侥幸走上仕途,恐怕也难走远。
特别在朝廷中,就难免被卷入党派之争,再犯类似错误,后果可就不是这般轻描淡写地就能带过,而随时会带来灭顶之灾的了。
陆辞已下定决心,若易庶下回还有这般表现,那是无论如何都得疏远对方的。
易庶不知陆辞已将他纳入了重点审视的范围,听此玩笑后,脸上不由一红。
他小声应了,就在陆辞的打发下,小跑着回房了。
“坐吧。这一宿折腾,害你们也跟着担心一场。”
易庶走后,陆辞便彻底放松下来,毫不客气地拿起一块酥琼叶,在柳七幽怨的注视下“咔嚓咔嚓”利落啃完后,笑道:“柳兄怎么想?”
柳七正懒洋洋地一手支在颊侧,歪着脑袋看陆辞,闻言,嗤一声笑道:“不过意料之中。”
他显然是这几人中最不担心陆辞会被人强捉成婿的一个——不仅是他年岁最大,上回赴考时目睹过无数相似阵仗的缘故,更多还是因着对陆辞颇为了解而产生的信心。
陆家能从一穷二白,一跃至中上户的宽裕状态,关键明显唯系于陆辞一人身上,倒无几分陆母功劳。
再一想陆辞在密州城中可谓友人遍布,从上至下无不对他客客气气,哪怕是在此次解试中拔得头筹而名声大噪前,那些个平日嚣张跋扈的人家,也从不轻忽对待过他。
陆辞在人情世故方面的本事的强大,就可见一斑了。
这样年纪轻轻就心思玲珑的人物,又岂会被个区区富贾哄骗住,稀里糊涂就看在钱财份上,当了别人女婿?
要真发生这如同白日见鬼的怪事,他才觉得稀奇有趣,必须得亲自看上几眼,再谈救人之事。
一想到这,上一刻还在笑盈盈地喝茶的柳七,就不由一下转为万分失望的模样,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一叹着实来得莫名其妙,惹得一直沉默的朱说都瞥了他一眼。
陆辞轻哼一声,一眼看穿他在想什么,毫不留情地揭穿道:“柳兄倒不见得有过担心,怕是在遗憾未亲眼看着在下被掳走的好戏吧?”
柳七笑道:“知我者,摅羽也。”
乍看到一路狂奔得满头大汗的朱说,直冲他求援时,他倒是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然而在听清来龙去脉后,他就毫不给急得满头包的朱、易二人面子,爆笑得就差满地打滚了。
可惜啊可惜,那强抢民男,叫面上总一派云淡风轻的从容的陆辞脸色大变的精彩一幕,他竟是错过了!
在柳七笑了个痛快后,就在几人不快的逼视下,上气不接下气地作了分析。
只可惜他们根本不信他的判断,尤其自称有过类似经验的朱说,还一个劲儿地在那危言耸听——仿佛他们晚去一步,陆辞就要被人押着来个夫妻对拜一样。
易庶直接被吓得脸色惨白,仿佛下一刻就要以死谢罪一般,不断苦苦哀求于他,磨得他不得不换了衣裳,跟着几人下楼。
还在朱说的强烈要求下,头疼地做好了叫上他的歌妓大军助阵的准备,要轰轰烈烈地去郭宅要人。
得亏就在这时,轻松脱身的陆辞回来了,这才省了他们白跑一趟。
陆辞颔首:“今日之事,倒是给我提了醒了。”
待进了京,遭遇捉婿之事只可能更为频繁,又因对方身份极可能更为显贵,应付起来也会更加困难。
柳七颔首:“你们可莫要想着,等过了殿试才有人家行捉婿之举。似你们这般好模样的青年才俊,早早就有无数人盯着,哪儿会等到那么迟?我敢说一进汴京城门,还未下榻,摅羽弟你就将迎来冰人向你提亲了。”
陆辞皱了皱眉:“往年得解赴省试之人,不下七千,其中得进殿试者,仅三百余人,他们不至于这般急切吧?”
柳七笑着摇摇头:“摅羽弟这可想错了。你若是行将就木的枯木朽株,或是年过不惑却其貌不扬者,欲嫁女者还真得多加斟酌考虑。可换作是你,敢等到殿试放榜唱名之日才动手的,怕是只剩当朝相公那般显贵的人家了。”
陆辞蹙眉。
他自然分辨得出,柳七措辞间虽有几分夸张,但还真不是胡说八道。
柳七趁机给他出主意:“摅羽弟和朱弟若不想待价而沽,遭人挑选,唯有一策,才可一劳永逸。”
陆辞连听都不需听,就能猜出他想说什么,直截了当地拒绝道:“免了。”
柳七所指的,不外乎是让他成了亲再进京:有了律法在‘有妻更娶’上的严惩做阻碍,桃花运也就不得不绝了。
柳七笑着揶揄道:“我早料到摅羽弟眼界甚高,不会轻易应了婚事。”
“车到山前必有路,”陆辞笑了笑,以轻松随意的口吻安慰一脸紧张的朱说道:“待入了汴京,先每人雇个书童,再视情况雇几位健仆相护便是。”
唯一让陆辞感到几分后怕的还是几人都未听到的另一点:捉婿的人家有所图谋,纵使先兵,也得后礼。
如果今夜遇上的是真的歹人,这般轻易竟就能将他掳走加害,那后果才是不堪设想。
陆辞很快就下定了决心,别的姑且不说,保镖必须得多雇几个。
经过方才之事,陆辞纵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在一群膘肥体壮的健仆面前……
似他这般斯文娇贵的文人,还是挺需要人保护一下的。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1.有妻更娶=重婚。
按照大宋律法,必须徒一年,且还得离婚,所以只要把已婚的身份搬出来,再位高权重的人,也只有铩羽而归,不可能强行将女儿嫁过去的。
2.苏洵他料定苏轼和苏辙在进京赴省试时,会遇上被多人提亲的情况,干脆在两人走之前,就让人把婚结了2333
3.如果不愿意被招婿,是可以撒个诸如‘已经订亲’的小谎来作托词的。史上的冯京就是这么应付张尧佐的。
4.省试的淘汰率非常高,举例,有一届赴省试的解人高达一万五千人,然而最后通过省试,进入殿试的,仅仅七百人左右。而在大中祥符二年(1009)到仁宗嘉佑二年(1057)之间,解额大约七千人,省额则不到这个人数的十分之一,也就是不到七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