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士们齐声应下后,便在各自长官的带领下,有条不紊地安营生火了。
陆辞看向满脸问号,却憋着不敢说的杨高二人,笑着点点头:“随我来。”
二人毫不犹豫地跟上。
等来到被麻利收拾出来、很是整洁宽敞的主营后,陆辞大大方方地往简陋的小坐垫上一坐,比了个手势:“这里既无外人,也就没必要多作讲究了,随你们落座,离得近些就是。”
杨文广还有些迟疑时,憋了满肚子问题的高继宣就欢呼一声,毫不见外地紧贴着陆辞坐了下来,嘴里还玩笑道:“趁着狄兄不在,下官可算能在这风水宝地上坐会儿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开些不正经的玩笑。
杨文广嘴角一抽,无奈地也跟着坐下,小声提醒道:“休要在节度前胡言乱语。”
“无妨。”
陆辞之所以特意挑了这两人做此行的副将,一来是相信他们的能力,二来是他们的突然离营,不会似李超等重将那般造成颇大影响,三来则是念着狄青同二人情感甚密,可供他‘睹人思人’’。
他莞尔道:“一整日跑下来,你们怕是跑了满头雾水吧?”
杨文广与高继宣对视一眼,坦白地点了点头:“虽知节度定有成算,但不知前路为何,难免感到些许躁动不安。”
“此乃人之常情。”陆辞一笑:“只可惜为迷惑军中细作,我不得不出此下策,唯有请二位谅解了。”
“细作?!”
这次随行的,可都是万胜营的兵士!
二人具是一惊,将眼一瞪,下意识地一起身,追问道:“敢问节度,细作是……?”
“我若知道确切姓名,又何必大费周章?”陆辞云淡风轻道:“此事至密,我只说予你们二人知晓——就在昨日,卫兵抓获形迹可疑的三人,身上搜出的,皆是关于我今日将领兵出城的密报。”
被当场抓获的三人,具知接下来将受尽折磨,绝无活路,当即吞毒自尽了。
可想而知的是,除了那三人以外,极有可能还存在别的细作,且已带上消息,出城汇报消息去了。
杨文广拧紧眉头,未发一言,高继宣则听傻了眼,下意识道:“消息既已泄露……那节度怎么还不改计划,照样出城来?”
陆辞不答反问道:“舜举不妨想想,得知细作被捉,消息败露的李元昊,又会如何以为呢?”
——李元昊当然也会认为,陆辞会放弃出行,以免中伏。
杨文广隐约捕捉到了什么,猛然看向笑盈盈的陆辞,轻声道:“节度行军看似漫无目的,实为布下疑阵,以行声东击西之计?”
陆辞轻轻抚掌,干脆地承认了:“不错。”
李元昊诡计多端,敏锐狡诈,多疑残忍,若他大张旗鼓地领兵出门,反而无法取信对方,必将怀疑他另有目的,而达不到将西夏埋藏于秦州城中细作的目光引开的目的。
唯有他将计就计,虚虚实实,躲躲藏藏的做法,能让自傲的李元昊调入心理陷阱,认定他必有图谋,从而派人盯牢。
他走隐秘的西门出,仅带两千兵马,行军路线缥缈不定,却为计中的‘明’;将兵士和工匠打散了混入每日出城的普通百姓,光明正大地每日分批次走北城门出,宿在城外大小茶馆、等待几日后汇军的朱说一部,才是‘暗’。
他所要达到的目的,就是故作鬼祟,吸引西夏细作的目光,从而忽略了与他方向截然不同的朱说所领的‘商队’,拖延出足够的时间,让城池建成。
万胜营中蛰伏已久的那名细作,会对此深信不疑,为成功伏击陆辞这一西夏大患,不惜冒着暴露的风险,竭力传递出消息……倒是他计算之外的惊喜了。
杨文广一时无言。
经过一天的不解和怀疑后,真相乍然得解,他既是被陆节度的想法震得说不出话,又是对同自己朝夕相处的同袍中出现西夏奸细这点,感到万分耻辱和厌恶。
高继宣也被膈应得够呛,半晌说不出话来,许久才不可思议地喃喃道:“这怎么可能?”
能进万胜营的,不说全部,大半皆是京中‘人人喊打’的纨绔子弟,被自家恨铁不成钢的爹娘秉着回炉再造的决心,丢进这西北来吃苦的。
万胜营的兵士起初如此难带,叫当时的李超无比头疼,也正是因各个家世不凡,脾气极大,根本不买这么个边关小将官的账。
既然是将门出身,大小是个衙内,纵使再不济,那骨子里的血性和忠诚,也还是铭刻在嘴上嘻嘻哈哈的这些‘纨绔’身上的。
眼看着几年的苦都吃下来了,一番脱胎换骨的变化,叫不少还暗自关注他们情况的京中家人也欣慰改观。
怎么反倒在这大战关头,钻出这么一只阴沟里的臭虫来?
陆辞笑道:“人各有志,不必介怀。倒是你们,可千万别再做出这副要把每个怀疑对象都拎出来揍一顿、再大卸八块的恐怖神情了。那才叫打草惊蛇,白费了我特意召你们来此,坦言相告的用心。”
这话一出,成功令得对视后的高杨二人失笑,那股身上的腾腾杀气,也就跟着消散了几分。
因李元昊所率大军驻扎的肃州城外,距离秦州甚远,即使那名深藏在万胜营中的细作及时传递出了消息,等那两条出发前、和随军出发后的密报先后抵达驻守灵州都城的大将季前明、以及李元昊处时,陆辞已然在外游荡了整整三日了。
季前明得知折腾出幺蛾子的人是陆辞,顿时不敢自作主张,而是急忙派人快马加鞭,前去请示李元昊。
叫西夏将领们心照不宣的是,即使不曾有过正面交锋,但他们的国主,的的确确是间接栽在那狡猾的宋官手里小两回了。
更别提平时边境的小交锋上,西夏这边大亏没吃,憋屈的小亏却是不少。
这便导致了,李元昊对陆辞既忌惮又厌恶、偏偏又不愿表现出这份警惕的矛盾态度。
李元昊很快收到这三封急报。
他此时最为上心的,自然是肃州战情,要早些拿下这一城池,才好彰显实力,与契丹结盟,再跟大宋决战。
见陆辞只带了区区两千兵马,还都是万胜营那些臭名昭著的纨绔子弟,着实无法跟肃州的要紧相比。
拿这么丁点人,再刷计谋,又能翻出多大风浪来?
他不再上心,只回复了简单几字——“盯紧,随机应变。”
季前明收到这手书时,脑壳都疼起来了。
盯紧好说,随机应变……可就棘手了。
第二百八十三章
虽说国主的指示是让他便宜行事,但对其残忍手段了解甚详的季前明,却不感丝毫安心。
他无比清楚:若是不出岔子,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可若在自己的决议不妥,酿成不得了的后果的话,国主决计不会顾念他鞍前马后多年的旧情,而是会让他当场脑袋落地的。
当然,即使是国主给出了清晰明确的指令,自己严加奉行,结果却不如意的话,他也还是得扛起那口要命的黑锅来。
怪就怪陆姓小儿,身为一介文官,平白无故地瞎跑出来作甚?
季前明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将近几日又陆续收到的几份密报按顺序列开,摊开地经,试图从细作整合出的陆辞行军轨迹中,看出什么规律来。
事与愿违,他很快就失望了。
陆辞先是往肃州方向前行一日,次日就来了个突然转折,莫名其妙地又往西南方向走了数十里,还顺便拆了沿途的破败村寨;第三日仍朝西南行;第四日则往西北走了半日,剩下半日则直朝西方向去……
季前明把陆辞行军的路线在地经上划出,更加一头雾水了。
这简直是漫无边际地闲逛一般,一直在大宋边境地带辗转徘徊,甚至中途还好心地救下了一列被西夏路匪拦住的契丹商队。
作为一路的总统兵指挥,堂堂节度使,陆辞不惜隐匿行踪,暗中亲自领兵出城,怎么可能就只是为了拆些派任何人去都能轻松胜任的破村寨?
季前明拧紧眉头,隐约不安感越发浓重。
定然是另有图谋,却在前头故弄玄虚,好让他们放松警惕,再突然行事,打一个措手不及。
季前明不知的是,他虽将陆辞的目的准确地猜了出来,却完全弄错了真正的重点所在。
他兀自对着地经一通苦思冥想,最后认为,陆辞此人狡诈如狐,绝不可掉以轻心,遂令人从守城的一万军士中点出三千来,对陆辞进行盯梢,若有机会,即刻进行围歼。
不过,他对能否对陆辞围歼成这点,实则不报任何期望。
三千对上两千,看似拥有人数上的一定优势,但西夏最为精锐的部曲,已被秉着速战速决的战意的国主悉数带去远征了,会被留下守城的虽还称不上老弱病残,也令人不敢恭维。
反观陆辞所领的两千兵马,明面上是不堪大用的万胜‘纨绔’营兵士,但一个个身强体健,又在军营中摸爬打滚了这么几年,再不济也能当用的。
况且他们远途奔波而去,又需紧张地等待合适时机,反观陆辞那支早些时日出发的队伍,一路优哉游哉地前行,丝毫没有路途的劳顿,堪称以逸待劳了。
哪怕宋军真不敌,以陆辞的狡猾,也肯定能在兵士的誓死护送下,逃出生天。
思来想去,季前明都不觉得自己送出那三千人会能给陆辞带来什么麻烦,索性狠下心,郑重选了一地,旋即增派两千员,也不参与追赶,就埋伏在那。
于是在出城的第七日,陆辞的队伍附近,就多出了几条不远不近地缀着,虎视眈眈的‘小尾巴’。
“都已经是寻常三年了,怎么西夏军队,还在玩早在几百年前,我们的老祖宗就已经用腻了的小把戏?”
啧啧啧。
陆辞耐心地欣赏了好一会儿,语带怜悯地点评着:“这种在马尾上绑扫帚,扬灰来造势的老土做法……又不是在兵荒马乱、两兵交战正为激烈,无暇分辨细节的时候,用在平时,单是马粪和马蹄印的数目,就已经把他们给暴露干净了。怎么作为心腹爱将,季前明连这点战术精髓,都没能从他那国主手里得到?李元昊未免也太过敝帚自珍了吧。”
杨文广:“……”
他无奈地看了眼艰难憋笑的高继宣,心想陆节度怎么看都是斯文儒雅,温和体贴的模样,但要有心损起人来,却能刻薄得把人气个七窍生烟。
“节度,”杨文广回了回神,正色道:“那三股西夏轻骑,好似有意将我们朝正西边驱赶。”
陆辞颔首:“我亦如此认为。”
杨文广道:“那节度是准备……”
陆辞莞尔:“总体上顺着他们的方向去,但途中多往边上虚晃几枪,假作不知他们的意图,设法拖延一些时间,总不能让他们的目的太顺遂了。”
杨文广一怔:“陆节度是要将计就计?”
陆辞笑而不语。
这已是第七日了,再有个三日,朱说那就再无人可以阻挡。
当然,为以防万一,还是能拖多久一点,就多拖久一点。
而且万胜营军中的那名狡猾细作,也不能一直放任下去。
杨文广虽打心底地认为此举太过危险,但身为军士的天职,便是服从上层的指示。
于是在衡量过后,确定无法进行劝诫了,他便不再去想质疑的事,而是一丝不苟地将指示传达、执行了下去。
在之后的三日里,陆辞纵被三股小尾巴轮番骚扰,仍是不慌不忙,夜里就在年久失修的荒废村寨里安营,轮流派兵士在外值守,还先下手为强,不时坏心眼地派十数骑出去敲锣打鼓的骚扰,让原本就只能在铺满夜露的草地上临时歇息的西夏轻骑不堪其扰,时刻紧绷。
他们倒也想反过头来叫陆辞的军队不得休息,但再简陋的村寨,也是村寨,仗着地势之利,他们完全占不到便宜不说,哪怕成了,也是自伤一千损敌八百的废招。
最可恶的是,陆辞吃准了他们无法得到休息的疲惫,行军开始变得时快时慢——他们一慢,宋军就猛然提速,把他们甩开一大截;等他们气喘吁吁,死赶慢赶地追上时,宋军又优哉游哉地扎营歇息,烧饭煮汤了。
闻着那热腾腾的肉香,西夏兵不禁馋得咽了口唾沫,也想就地做饭,却在费劲地将火刚一生好,猎物剔了皮毛骨后,宋军就气势汹汹地放下吃了一半的饭碗,猛然冲了过来,直把他们惊得后退数十尺,准备迎战。
结果宋军只把他们的猎物抢下,算作加餐后,就潮水般退回去了。
这么折腾几天下来,陆辞所领的军士们仍是神采奕奕,精神抖擞,反观一路奔驰而来,又一直被变着花样耍弄的西夏轻骑精神很是萎靡,只主要靠精神劲撑着。
令他们略感安心的是,尽管这陆姓狗官害他们不浅,却也中了他们驱赶的圈套,马上就要踏入好水川一带了。
“这里便是好水川。”
陆辞感叹道:“果真如行商所绘的地经上那般,植被茂密,沼泽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