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柳七被分派到密州知某县后,就以身作则,再未涉入秦楼楚馆一步,连素来被人宽容对待的官员间的日常交际,都是放在茶馆里时,赵祯不由赞同地点了点头:“如此,他倒是浪子回头了。”
——那可未必。
陆辞微微一笑,在心里默默回答。
赵祯又忍不住追问道:“甄选之事,几时方始?”
陆辞:“再过三四天,吏部便会整理出名单来,着人进京考试了。”
赵祯点点头:“那也快了。”
出宫的时候一晃就到了,见赵祯面露恋恋不舍,陆辞莞尔着叮嘱道:“还请太子殿下,莫将臣方才的话让人知晓了。”
赵祯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纵不算通人情世故,却颇聪明,知晓这些话一旦叫爹爹知晓,多半会给陆辞招来麻烦。
当然不能说。
在赵祯不舍的目送下,陆辞简单地收拾好了东西,就准备离开资善堂。
在走出堂门时,他回了回头,不由停住了脚步。
若要拿堆满藏书、为好书者的梦寐以求的圣地的馆阁,和坐落在东宫东侧,充当着赵祯教室的资善堂相比起来,陆辞更喜爱后者。
幽静雅致,宽敞明亮,院中林木郁郁葱葱,高大的书柜里摆满书籍。
会来往此地的,皆是当世学识数一数二的宿儒,尽心尽力只为教一人成才。
陆辞不免感叹,跟连坐在官学里一简单桌凳边都很来之不易的小狸奴比起来,赵祯可真真是得天独厚了。
——当然,要换作是他的话,会在这院里多摆几个静心的香炉,和一把摇摇椅。
陆辞从资善堂的布置里,取得了一些如何修缮自己理想书房的灵感,在仔细盘算时,不免就耽误了片刻。
周围的侍人虽意识到了这点,但因赵祯对陆辞的喜慕之心几乎是溢于言表的,他们看在眼里,自然也不敢对陆辞不客气地出口催促。
好在陆辞也没逗留太久,就醒过神来,继续往宫外走了。
不过因耽误的这一小会儿功夫,他还未走出几步,就有一位同样着朱色官袍的老者迎面而来。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从事教学事业多年,当得起一句桃李满京师,朝堂上也是傲骨铮铮,有言直谏的孙奭。
陆辞微微一愣后,轻易辨出来人身份,便彬彬有礼地让至一边,颔首一礼。
就冲着孙奭在赵恒闹‘出迎天书’的闹剧时,毫不客气的那句‘臣愚所闻天何言哉,岂有书也!’陆辞就愿为这位直言不讳的猛人送上敬意。
孙奭面色沉静,显是边走边思索着什么,起初并未留意到陆辞。
直到陆辞特意停下,让至边上,冲他微笑行礼,孙奭才意识到还有人在跟前,不禁顿住脚步。
他却未急着往前走,而是凑近几步,深深地蹙着眉,将陆辞从头到脚给打量了一遍。
陆辞面上仍然带笑,坦坦荡荡地任他打量,对于这绝对称得上失礼和冒犯的距离,并未表现出任何不适。
尽管他和这位官职高自己不少,在士林中更称得上德高望重的左谏大夫称得上同僚,但真正见面,却还是头一回。
——就这表现看来,孙奭怕是个重度近视了。
终于看清楚陆辞模样后,孙奭才退后几步,笃定道:“你便是陆辞吧。”
不等陆辞答话,孙奭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年纪虽轻,《尚书》倒是讲得不错。”
对最近赵祯身上发生的显著变化,孙奭无疑是诸多讲师中,了解最深的一个。
若说太子原是刻苦勤勉,但到底受年龄限制,再卖力也多的是不求甚解的地方,且常因羞涩内敛不好发问的话,现不但瞧着精神自信了许多,问问题变频繁了,大多时候都能真正理解内容,还不时能与一些地方时事联系起来。
陆辞眨了眨眼,在听清楚孙奭这句话后,不可避免地生出几分受宠若惊来。
能得自以《九经》及第后,就在国子监担任直讲,连宋太宗都曾亲自听过他讲的《书经》,给予嘉奖和认可,所做是注疏也在士儒中颇受尊崇的孙奭的一句褒奖……
陆辞脑海中浮现的头个念头,却是‘自己出的那几本策论详解的辅导书,怕也要变得更为畅销’吧。
孙奭在表达完这句极简单的欣赏后,就撇下来不及道谢的陆辞,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陆辞看着他分明年迈、却是风风火火胜似青年人的背影,不由想起与其有几分相似的王旦王相公。
遂略感伤怀地叹了口气,不急不缓地出宫去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今日难得比他早些结束工作的晏殊,竟已在他家里等着了。
他进门时,晏殊正一脸凝重地踱来踱去。
待听得脚步声,他猛然回神,上前一步后,就要开口。
陆辞一摆手,止住他话头,先屏退下人后,才将人亲自领往书房里去。
一关上门,陆辞就问:“难得见你这般焦虑,到底发生什么了?”
晏殊却是不答反问:“你与寇相,关系现在如何?”
陆辞挑了挑眉:“如你所想的那般。”
“这却不好办了。”晏殊心里其实已有猜测,刚才那一问,也只是出于侥幸罢了。现侥幸破灭,他越发神经质地自言自语起来:“自王相去后,陛下的无心理政,便是摆在了明面上。”
在这简单的陈述后,陆辞已猜出他的意思,接道:“刘圣人?”
圣人,即皇后,陆辞口中的刘圣人,自然指的是出身卑微,甚至还是已婚身份,却无比手段精妙、心机深沉,不但能让皇帝对她神魂颠倒,将其视作毕生最爱,还将赵祯的真实身世瞒得滴水不漏,通过这抢来的皇子登上皇后宝座的刘娥了。
在头回得知这位刘圣人不但自己登上后位,还将自己那位‘义兄’兼前夫的龚美也光明正大地带得飞黄腾达的辉煌事迹时……
陆辞还一度忍不住怀疑,这位手持神奇剧本的传奇女子,究竟是不是穿越人士。
现官家既然醉生梦死,不管政事,也没了擅于劝导的王旦在旁督促,那些个送入皇帝所居正殿中的奏折,自然就悄悄地落入了这位聪明伶俐的圣人手中。
晏殊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难道地带了几分颓然道:“连你也知晓了。”
陆辞顺手给他倒了杯茶,轻描淡写道:“官家不理事,送去的奏疏却未曾耽误过,显然是有人代劳了。”
晏殊:“……你莫不是早看出来了吧?”
陆辞蹙眉不答。
就短期看来,刘圣人小心谨慎,只悄悄渗入权柄的做法,较从前时而糊涂时而清醒、还动不动折腾些惊天动地的大闹剧的赵恒而言,其实还要好上一些。
偏偏正因为这份反常的‘规矩’和‘勤勉’,让一干深知赵恒本性的臣子,很快就识破了真相,也追溯到了她的头上。
这下非同小可了。
他们宁愿要个已折腾得筋疲力尽,不再对天书感兴趣,也将奸臣之首的王钦若赶得远远,应该掀不起什么大风浪的赵恒,也不敢再冒着捧出下一个武则天的险啊!
武后当政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这事一传出,头个爆发的,就是眼中最揉不得沙的寇准。
幸好几十年的宦海浮沉,让他在早朝上竭力忍住了,未当着群臣的面对皇帝发难,可在今日散朝后,他单独求见陛下时,对照样神游天外的赵恒发起了愤怒的劝谏。
赵恒起初还有些心虚,以为是替他批改奏章的刘娥捅了什么漏子,才叫这事败露。
但再多的心虚,在被寇准滔滔不绝的训斥下,也很快消散得一干二净了。
取而代之的,是恼羞成怒。
说刘娥有武后之心,那不等同于骂他有李治之庸吗?
赵恒强压怒火,试图辩解几句,但他本就理亏,措辞也很是苍白,自然被气势汹汹的寇准进一步揪住错处,几乎训得体无完肤了。
君臣闹得不欢而散后,赵恒越想寇准那盛气凌人的指责之姿,越是觉得气不过。
江山姓赵不姓寇,凭什么他就要忍这份就差被人指着鼻子斥骂昏庸无能、要让妇人上位的奇耻大辱?
他阴沉着脸,抚着胸口,一边忍不住埋怨愣是将寇准推荐给他的王旦,一边又怀念起一贯最会说话,哄他高兴的王钦若的好来。
于是回到相府的寇准,还没来得及喝口热茶,歇息歇息,再平息一下怒气,就被下一个传到耳边的消息给气得双眼发红。
——陛下召入林特等人进宫。
被召唤的,无一不是昔日的王钦若一党的人,那皇帝的用意,也就昭然若揭了。
寇准瞬间了悟,简直怒不可谒,当场踢翻了桌子。
分明是要瞒着他,传回被贬才没过半年的大奸臣,他的毕生宿敌王钦若啊!
作者有话要说:刘娥这个奇女子的传奇事迹就如所提的那般,简直像是拿了玛丽苏剧本 2333
1.皇后被称为圣人(《假装生活在宋朝》)
2.赵祯的老师:
赵祯的教室叫“资善堂”,位于皇宫的东部,是太子府东宫的附属建筑。那是一个叫学者着迷的地方,宽敞幽静,肃穆雅致,满院都栽着葱郁的林木,幽深的宫殿里摆放着一排排高大的书橱,理想得非常超现实。
赵祯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学习,他的师傅都是当时宋朝学识最渊博,品德最高洁的宿儒。代表人物有四位。依次是冯元、崔遵度、张士逊、孙奭。
其中张士逊以后是仁宗朝的宰相;崔遵度只教了一年,就去世了,影响有限;真正重要的是冯元和孙奭。
孙奭,这是位三朝元老了,在赵光义时期,他只是位国子监的讲学,一次偶然的机会让他被皇帝注意。
赵光义去视察,正遇上当时未满20岁的孙奭在讲《尚书》,在皇帝面前他条理分明毫不怯场,赵光义连连称赞,当场赐予他五品官服。
此后在真宗朝里,他建立起了学府领袖的声望。他凭的不光是才学,学无止境,在这一点上谁也没法宣称自己冠盖古今,孙奭让天下敬仰的是他的品德。赵恒拜神,在微弱的反对声中孙奭的声音最响亮,在经典的“将以欺上天,则上天不可欺;将以愚下民,则下民不可愚;将以惑后世,则后世必不信。”之外,他更一针见血地指出“国将兴,听于民;国将亡,听于神。”(《春秋》警言),凡此种种,让他在历史中留下了鲜明的形象,哪怕他在政迹方面非常的苍白。(《如果这是宋史3》)
第一百二十九章
陆辞于东宫任职,消息渠道到底有限,对寇准对着皇帝一通淋漓尽致的批评所导致的一连串连锁后果的严重性,此时还一无所知。
比起晏殊和寇准等人的反应激烈,将武后当政之事视作莫大耻辱,陆辞对那奇女子刘娥,非但并无恶感,甚至还有几分佩服。
平心而论,即使是遭不少人蔑视的刘娥的出身,也并不能用‘卑微’二字来形容——就陆辞所听闻的,刘娥的祖父曾于后汉官至右骁卫大将军,父亲刘通则在宋太祖时担任过虎捷都指挥使,只是早早就战死了,才导致刘家家道中落。
孤儿寡女,不免生活困顿,但刘娥的娘亲却未曾因此疏忽了对女儿的教育。
使刘娥不但容色出众,且知书达理,才令彼时的襄王赵恒对其一见钟情,以至于‘容貌瘦瘠’的地步。
此时赵恒不负责任地甩开奏疏不理,刘娥悄悄代为批阅的奏疏,却反而太过‘正常’,而被人瞧出端倪,不可谓不讽刺了。
看着晏殊已焦虑到近乎神经质的地步,陆辞无奈地笑了笑。
要这不是一个偌大国家,而只是一个企业,并且员工可以自主选择老板的话,比起时好时坏、精神状态也不稳定的赵恒,陆辞倒较愿意选择刘娥这种具有野心,但也懂得步步为营,循序渐进的领导。
当然,对赵祯的未来表现,陆辞自是更加看好——再没有比亲手培养出的上司,要更来得合乎心意的了。
但让刘娥手握权柄的话,即便实质上更有利于大宋的稳固,却与世俗理念相悖,使大臣极度抵触,民众也不见得乐见其成。
况且,哪怕赵祯并不知晓,他与刘娥之间,的的确确是不存在任何血缘之亲的:一旦刘娥站稳了脚跟,起了恋权之心,或是有意自立为皇帝的话,那她还可能乐见日渐成长的赵祯来夺走宝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