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辞颔首:“况且郭丽身为汉女,于府中注定势单力薄,如今的风光,不过全依于温逋奇贪新鲜的恩宠,一旦宠爱不再,便是岌岌可危。她膝下空虚,若温逋奇妻妾事后有意清算,是绝无可能逃过这一劫的。”
从郭丽并未寻死觅活,而是奋力争夺的温逋奇的一时宠爱,借此机会提拔族人,不着痕迹地给自己铺后路来看,绝非目光浅短的等闲之辈。
既是聪明人,双方便可坐下来商量商量,谈谈具体价格了。
张亢轻咳一声,又道:“郭丽近来深得温逋奇宠爱,何处都带着她,谈论公事也鲜少避讳。若是她有心打听,赞普被软禁处,多半是能探出来的。只是要取信于她,花费怕要不少。”
他已将自己大半身家投入到挖掘情报来源上了,哪怕有心再供一条情报线来,也是有心无力,只有设法说服陆节度,看其愿不愿意在离收获还远的情况下,投一笔足以叫郭丽动心的钱财进来了。
陆辞深知获得即时情报的重要性,尤其对郭丽而言,这项任务所象征的风险,可并不算小。
对于张亢不甚委婉的提醒,他眼都不眨道:“今晚你回去做好预算,明日叫我过目。”
张亢一听就乐了——以陆节度的做派,这话既出,证明事情多半就要成了。
他高兴地起身,拱手一揖:“此事宜早不宜迟,下官这便去!”
下属这么积极办事,主动申请加班,作为上司,陆辞自是欣慰地当场同意了。
不管能成不能成,郭丽这条线又是否靠谱,多一个选择,总比只守着原来的好。
反正如今的秦州,并不怎么差钱,倒是张亢这种能臣的斗志,可绝不能轻易浇灭了。
他以鼓励的目光将人送走后,才慢条斯理地饮起了泡好之后,张亢根本没心思喝的茶。
——这壶可是好茶,绝不能轻易浪费了。
陆辞只尝了小半壶,就决定趁这茶还好,赶紧将剩下的大半壶给带回去,叫一向爱茶的朱弟也尝尝味道。
结果回到宅邸后,却愕然发现,朱弟房里空空如也,应比他更早回来的人,并不在其中。
人去哪儿了?
陆辞既有些扫兴,又有些疑惑地放下特意提了一路的精致茶壶,正要离去问问下仆,眼角余光便扫到桌上墨痕已干透的一叠纸。
最上头的那一张,标题赫然是《秦州游记》。
陆辞:“……”
都这么多年了,朱弟这走到哪儿游记写到哪儿的好学生习惯,怎还是没改啊。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关于唃厮啰这个天才,以及吐蕃和党项之间的恩怨,我觉得还是你们自己看比较直观。以下都摘录自《如果这是宋史3》:
西北边疆剧烈动荡,吐蕃与党项两族浴血厮杀,在争夺西域真正的霸主地位。战争是李元昊挑起的,他敏锐地发现了一个黄金机会,只要能抓住,他就必将击溃河湟吐蕃部百万之众,一举奠定党项人的千秋伟业。
因为吐蕃人的老毛病又犯了,他们自从唐末就开始不断地分裂、动乱、叛变,直到四分五裂之后仍然恶习难改,区区一个河湟部,在12年之间,就连续发生了两次政变。
第一次,发生在公元1023年,即宋天圣元年时,那时拥立唃厮啰当上吐蕃赞普的那个叫李立遵的和尚终于挺不住了,他在三都谷被曹玮痛打之后,实力大损,但野心仍然不灭,其结果就是被河湟部抛弃,把他扔在了老家宗哥城,全族都迁往邈川,在那里建立了新的王城。问题不仅没因此解决,反而加深了。
邈川是另一个吐蕃强人宰相温逋奇的老家。这对唃厮啰来说是才脱虎口又进狼群,有名无实的赞普生活还在继续,危机也在继续。
危机爆发在公元1035年,即宋朝的景祐二年,温逋奇突然发动政变,他把唃厮啰少得可怜的班底人员一网打尽,并且把赞普本人也关进了一座地牢里。
这就是李元昊所发现的黄金机会,国王和宰相的火并,那是千载难逢。他立即派大将苏奴儿率25000名骑兵昼夜兼程杀进吐蕃,可是在头一道关口,吐蕃名城猫牛城(今青海西宁东北部,亦名牦牛城)前,苏奴儿竟然全军覆没,连主将本人都没逃出来!
那是因为吐蕃是一个有着千年传承的、独特历史信念、政教合一的古老国度,赞普的意义绝不是中原的皇帝或者党项的“兀卒”可以比拟。唃厮啰是被关进地牢里了,可是他被一个守卫的士兵偷偷放了出来,只身出现在民众面前,只是一声简单的号召,立即万众响应,温逋奇就此垮台,他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吐蕃之王,赞普!
于是李元昊计算中的动乱根本就没发生过,相反,吐蕃人在新生的赞普的领导下精神百倍,非常期待厮杀。
李元昊另生一计,决定向猫牛城的吐蕃居民诈降。结果骄傲的吐蕃人相信了,因为这实在合情合理:猫牛城下己经埋葬了三五万的党项骑兵,连他们的皇帝都束手无策。
于是双方约定日期,大开城门,准备好了吐蕃美酒,以及等待宰杀的耗牛,要向天发誓,结果却等来了李元昊的挥军直入,杀了个寸草不留。
翻书回忆,李元昊他爷爷赚到的第一桶金是怎么搞的?对了,是带着亲弟弟到宋军银州大营向曹光实诈降,从最开始就摆明了是诈降家族,那是祖传的玩意儿。
旗开得胜,终于砸开了吐蕃人的院墙,李元昊毫不停顿,直线杀向了唃厮啰的老巢。第一步,就攻陷了前王城宗哥城,下一步攻占带星岭,目标直指青唐城(今青海西宁)。青唐城,那是唃厮啰最新的王城,他刚从邈川搬过去。
问题简单化了,在李元昊和他的军队眼里,唃厮啰己经是个死人,这样的攻击在以前发生过很多次,比如击溃各部回鹘,把整个河西走廊掠入版图,这一次也决不可能例外。唃厮啰的反应也非常的配合,他龟缩在青唐城里一动不动,把也决不可能例外。唃厮啰的反应也非常的配合,他龟缩在青唐城里一动不动,把精兵从各地抽调集中,却不是去迎敌,而是集结在鄯州(今青海西宁境内)。其结果就让党项人从心底里开始对他蔑视。
放弃大半部领土,把举国精兵挡在身前,完全是懦夫的行为,只顾自己的安全!那还等什么,李元昊率军强渡宗哥河(即湟水,今黄河支流西川河),主动出击,只要击破鄯州,河湟部吐蕃必将土崩瓦解,无论从实力上还是精神上,都被党项人控制。
千秋伟业当前,李元昊证明了自己的确是位配得上胜利的君主。他没被优势冲昏了头,渡河之后,他命令士兵做一件关于整个战局走向的大事。
未虑胜,先虑败,他要士兵们在宗哥河的浅水处立下标识,以后不管是胜利了,还是出了什么意外,在回军时都有安全的退路。怎样,这才是大统帅的风范,时刻都保持着非常的冷静。
可这次的冷静,是多么的、多么的,让人抓狂啊。
话说鄯州城变成了加精版的猫牛城,集结了河湟部绝大多数精兵的实力,再加上背后王城里赞普的号召,让这场关乎吐蕃、党项两族命运走势的大战变成一场旷日持久的超级战争,其规模没有宋太宗赵光义围困幽州时那么大,但时间却超出了太多太多。
前后相加,战争竟然连续鏖战了200多天!最后李元昊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唃厮啰是个扮猪吃老虎的阴险派,他收缩兵力,放弃领土的作法,竟然是汉人们常用的坚壁清野!200多天的战争,超长的物资供给线,让党项人再也撑不住了,再不退兵,小心全军都埋在吐蕃境内。
那就退吧。
原路返回,李元昊的党项大军回到了宗哥河边,也找到了他们留下的浅水标识。就在这时,扑天盖地的吐蕃精兵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反正绝对不是鄯州城方面的追兵,数量之多竟然在10万人以上!面对这样的伏兵,党项人只有选择怆惶渡河,越快越好,从那些浅水处冲过去!
于是千军万马冲进河,成片的尸体浮上来,全都淹死了……天杀的吐蕃人,竟然悄悄地把他们放在浅水处的标识挪到了深水处,这时候突出奇兵攻击,等于是迫使党项人跳水自杀。
那一天李元昊侥幸逃生,他回头看着满河的尸体,还有对岸数不尽的军械辎重欲哭无泪。历史证明,他真的是小瞧了唃厮啰。这个吐蕃人早在他进抵鄯州城开始攻击时,就把10万大军埋伏在了宗哥河边,他的退路之上,无论前线多紧,都从来没动用过这支力量,就是要在这时出其不意,让宗哥河变成党项人的坟场。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对党项人的打击是致命的。残兵败将逃回去,连同李元昊在内,都再不敢对河湟吐蕃正视。终唃厮啰一生,直到他去世为止,党项人再没敢对河湟用兵。他们看清楚了,唃厮啰就是李元昊的克星,通过战争的检验,在各个方面,两人都是水火不容。
李元昊善攻,不择手段,疾如烈火,进兵的速度、战争的胃口的确惊人。可纵观唃厮啰,他夺回赞普实权,以及这次战役的胜利,完全是靠了一个“忍”字。无论是李立遵、温逋奇,还是李元昊,都是主动去挑战他,被他绝地反击,一败涂地。
第二百六十二章
陆辞虽感到有些无语,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凑了过去,想仔细读读朱说这忙里偷闲的,究竟写了些什么。
只是才刚读到第二句,好不容易摆脱滕宗谅‘纠缠’的朱说,就匆匆忙忙地回来了。
听到门外传来的动静,陆辞不好继续偷看好友写的文章,便故作不知地主动推开门,与神色急切的朱说打了个照面。
陆辞笑容灿烂地主动打了个招呼:“朱弟回来了?”
见到陆辞果真如下仆所说的那般在自己屋里,正为方才与滕兄一同,做了私下尾随陆兄、还偷觑二人谈公务的‘坏事’的朱说,心登时漏跳一拍,差点要从口中直窜出来:“陆、陆兄。”
咦?
见一向诚实稳重的朱弟,破天荒地露出这难掩心虚的慌张神色,陆辞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心里那股好奇,却悄然升起了。
发生什么了?
待刚平复了乱糟糟的心绪的朱说,略一抬眼,就对上陆辞笑盈盈的目光了。
朱说:“……”
他那点刚收拢起来的底子,登时泄了干净。
他再顾不上滕兄放他走时千叮万嘱、叫他莫叫陆辞知晓的那些话,而是根本不等陆辞开口发问,就将方才做的‘错事’,主动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出于违背了滕兄叮咛的愧疚,朱说将滕宗谅在其中起到的主导作用来了个一笔带过,倒是丝毫没淡化自己的所作所为。
可陆辞又非头日认识他俩,岂会不知这会是谁起的头?
朱说彻底‘交代’完后,终感释然地呼出口气来,顿让陆辞感到哭笑不得。
此时的滕宗谅浑然不知,刚刚虽是一脸勉强,但总归是答应了他要守口如瓶的朱弟,根本无需陆辞开口,就没能挺过那自带‘良心拷问’一般的目光,将他卖了个干干净净。
要是他也在场的话,怕是要被老实过头的朱说给活活气晕过去。
陆辞却也忘了,朱说唯有在他跟前,才会是这副老实得过分的模样。
“你们若真想听,何不大大方方地敲门进来?以你跟张亢一路同行的情谊,滕兄又为秦州通判,于情于理,都是合适的。”陆辞莞尔:“况且,我们真要商量什么军机大事的话,又怎会真瞒着你们呢。”
陆辞越是大方,朱说便越为方才那夫人捉奸一般的行径感到赧然,面上阵阵发烫:“……倘若真有下回,我定要劝住滕兄,让他不胡闹了。”
“那倒不必,”陆辞摆了摆手,笃定道:“滕兄虽好玩笑,但自有分寸,无需太过担忧。而他要真想胡闹的话,朱弟怕是拦不住他的。”
朱说踌躇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以滕兄的那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匹配上令人惊叹的行动力……对于下回能否立即拦下这点,他的确没有十足的把握。
“不过,即使你们不来问,我等时机成熟后,也要同你们说的。”陆辞笑着说:“现在要谈,则还嫌太早,倒不是怕从你们这走漏了风声,而是以公寿那犟脾气,不做出点像样的成果来,是不愿太早叫人知晓他的筹算的。”
虽说张亢主动挖掘出的这条路子存在一定希望,但具体操作起来,并不需多少人力作辅。
那为防万一,在事成之前,恐怕还是低调一些,让知晓的人越少越好。
朱说叹了口气,歉疚道:“我虽是绝无逼问之意,却仍令陆兄为难了。”
“绝无此事。”陆辞在他肩上轻轻一拍,温声道:“分明是朱弟太客气了。”
不论为何,陆辞都为斗志高昂的张亢做到了绝对保密,亦在明面上给他委派了别的任务,免去后顾之忧。
张亢对此心知肚明,在领情之余,更是摩拳擦掌,下定决心要将这条路子给打通了。
正如他与陆节度所料的那般,那位最近颇为得宠的郭丽,之所以如此高调,的确是在为自己寻求后路。
温逋奇有多喜新厌旧,从其府中妻妾之众,就可见一斑。
郭丽遭其强掳而来,不仅被坏了名誉,还被毁了姻缘,落得有家归不得的悲惨境地。
她性情刚烈果决,遭此横祸,心里可谓对他恨之入骨,又怎会甘心为其生儿育女?
于是自入府的头日,便狠心灌了一碗绝育药下腹,之后曲意逢迎,不过是谋求尽可能多的好处,以加快回归故国的时机。
奈何郭家人懦弱怕事,她竭力争取,他们却从起初的战战兢兢,到后来的感激涕零,甚至还由最初的畏惧,到后来的主动劝她早日诞下一儿半女,也好日后有个依靠。
听娘亲结结巴巴地这么劝时,郭丽简直如生吞了只蝇虫似的作呕。
她虽未当场翻脸,而仅是敷衍过去,将人送走,心里却是一寒。
她不得不清醒过来——这群见钱势便开眼的家人,是再信不过的了。
他们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荣华富贵,当家的兄嫂早忘了她的苦痛,爹娘更是只看重儿郎。
这样的家人,又如何会接她回家,甚至替她行复仇计?
但让郭丽放下仇恨,去抓住这份稍纵即逝的宠爱,她宁愿碰头死了。
正当郭丽因孤立无援,几感五内俱焚时,就有下人来报,道是苏家商号所养的那位马锅头携颇多货物,在外求见。
郭丽极为焦虑,哪儿还有心思似平日那样,不急不慢地挑选由大宋那流入的最新服饰?
她烦闷地摆摆手,便要命人打发苏马锅头离开,却在下一刻猛然改了主意:“……让他们进来吧。”
下仆早习惯了她仗着温逋奇的恩宠,便嚣张跋扈的模样,此时面无表情地一点头,便放了苏马锅头这一行人进来。
“要见上郭娘子一面,可真是不容易啊。”
苏马锅头一进帐,便笑嘻嘻地将身上沉甸甸的包袱放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