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先前那般揣测陆辞的自己,齐骆不由脸上微微一烫,感到几分羞愧。
陆辞浑然不知,身边这沉默寡言的齐郎将,已悄然对他产生了肃然起敬的情愫。
他对齐骆的印象十分不错,不只是对方尽职尽责地替他隔绝了那些莫名其妙的桃花,还在工程最忙碌的时候,不顾弄脏身上军服,一声不吭地翻身下了泥堆,主动帮了把手。
经千锤百炼的金吾卫的身体素质,当然不是寻常民夫比得的,哪怕只是几人之力,也帮上了不小的忙。
陆辞打了个小小地呵欠。
在向上头汇报时,得记得将齐骆他们的出手相助,也提上几笔才是。
哪怕严格说来,齐骆需负责护卫陆辞的时段,仅限于他主持治水的期间,现已结束,他也该回军营了,齐骆还是毫不犹豫地将陆辞送回家中,才带人折返。
强撑着与齐骆告别后,意识到公事完全结束的此刻,陆辞现满脑子想的,就纯粹是个累惨了的凡夫俗子会有的寻常念头了。
他要赶紧进到温暖舒适的家里,舒舒服服地泡个热水澡,缓解这身腰酸背痛后,换身香薰过的干净衣裳,不管昏天黑地地尽情睡个饱觉,再邀冷落已久的友人们去樊楼大快朵颐一顿,好好犒劳一下自己……
全凭一股意志力支撑到家的陆辞,已是强弩之末,哪怕做了完美计划,最后还是睡熟在了沐浴的热汤里。
从没见过陆辞这般筋疲力尽的模样,直让柳七和朱说给担心坏了,赶紧派人请了大夫来上门看诊。
确定只是劳累过度,需好好歇上一阵子,身体其实无恙后,他们才松了口气。
等他们将大夫送出门,商量着等陆辞睡醒后,晚膳是从樊楼还是任店叫时,大门那边忽然又传来了动静。
自陆辞进屋后没多久,外头就下起瓢泼大雨了,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十分可怖。
商家全收了铺,街上行人亦是寥寥无几,又有谁会挑这恶劣天气上门拜访呢?
柳七想也不想道:“怕是晏同叔吧。”
朱说也这般猜测,便不假思索地起身,前去相迎。
只是来人却彻底出乎了二人意料——
那是一个生得浓眉大眼,很是精神,岁数瞧着在十二三左右,身形瘦削而高挑,单薄的襕衫被大雨浇得湿漉漉的,踩着一双底子快烂了的鞋,头顶着粗制滥造的斗笠的小郎君。
见到柳朱二人,他毫不讶异,只客客气气地行了一礼后,就从怀里掏出用防雨的油纸包得里三层外三层、一点没被雨打湿的信件来,半点不怯地询道:“请问,此处可是陆公祖家?”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柳七(震惊):这难道是摅羽在汾州同哪位寡妇留下的风流债,都会自个儿找上门了?
注释:
文中物价皆来自《宋代物价研究》作者程民生
第二章 提及:
修沟渠价格:
宋仁宗时,渑池县开挖一条排水沟,“锸田千有二百步,平钱十有三万,僦佣三千工。农愿售地,市愿输金,役愿顾直,工一月已”。1沟长1200步,大概是包括地钱、工钱在内,共花费130贯。宋仁宗时,“自大河有东、北流之异,纷争十年,水官无所适从。”都水使者王宗望“谓回河有创立金堤七十里,索缗钱百万”,诏令从之。2在河北修筑金堤即黄河大堤70里,经费预算是100万贯,合每里14285贯。
水井价格:
至和元年(1054年),温州永嘉县开元寺的僧人利卿,“谨舍净贿壹拾叁贯文有余,重修义井一口,并置井阑甃砌等,上答四恩,下资三有者”。1这眼设施完备的公共水井,造价是13贯
开禧二年(1206年),有位叫胡六八的居民,在某地“谨施官会壹拾贯文省,恭人普慈教寺十六观堂常住,开井一口”。2一眼水井的造价是10贯会子。
第七章 第二部 分提及劳力价格:
每人每天数十文至三百文不等
第一百五十三章
陆辞睡了这几个月里的头个饱觉,神清气爽地出了门,一边往厅堂的方向走去,一边吩咐仆从准备膳饭时,就因看到和和睦睦地坐在桌边的友人们而愣住了。
桌旁的三人听得细微的脚步声,齐刷刷地转身,一道回过了头。
陆辞难得地感到几分惊喜,微微一笑,亲昵道:“小狸奴来了呀!”
许久不曾见到心心念念的陆公祖,狄青倏然就呆住了。
直到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唤着‘小狸奴’三字,他如梦清醒,猛然起立,一瞬不瞬地盯着笑盈盈的对方瞧。
又隔了半晌,他仿佛才鼓起勇气,小声道:“陆公祖!”
“我早不是你公祖了。你若不嫌弃,唤我陆兄便是。”陆辞笑着回道,径直在空着的主座上坐下,再摆了摆手,招呼傻站着的狄青也坐下来,旋即将目光投向柳朱二人:“好些天没同你们好好说话,现在看来,你们与狄小郎已见过了?”
狄青脸上微红,低下头来,无意识地开始搅拌起碗里的粥水来。
陆辞见他如此拘谨,不由失笑,随手从小碟里捏了两颗坚果,投掷进去。
狄青搅拌的举动戛然而止。
柳七意味深长地看了陆辞一眼,正想捉着人揶揄几句,朱说已正儿八经地点了点头:“已听他说过了。”
陆辞颔首,笑眯眯地给狄青做了介绍:“景庄与希文与我相识多年,情同手足,皆是极温柔和善的人。且他们同你一般,都在此长住,多有你同他们见面的时候,不必太过拘谨。”又看向柳朱二人,玩笑道:“日后我不在家时,就劳烦你们稍费些心,帮我照看这位小友了。”
在等待陆辞醒来的这几个时辰里,柳朱二人一直与狄青说着话,知其对陆辞有多信崇,只为一信的鼓励和相邀,就孤身一人不远千里前来,对他印象颇佳。
闻言二人皆是毫不犹豫地应下,朱说还道:“既与摅羽兄相熟,狄弟自然也是我与柳兄的小友了。”
柳七欣然点头:“那是。”
狄青先是茫然,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赶忙站起身来。
他头个反应就是想要推辞,却被陆辞微笑的眼神所制止,为难之下,只有脸红红地接受了这份好意。
只是他刚想向三人深深一躬,就被陆辞一伸手给拦住了。
陆辞笑着往他跟前的小碟子里放了几颗小孩儿喜爱的贻糖,关心起狄青一路来时的状况:“你这路上可还顺利?是有亲朋好友顺道,送了你来,还是随了别的车队?”
狄青轻而易举地就被陆辞的小举动给转移去了注意力,悄悄捂了捂胡蹦乱跳的胸口,稍作平息后,便组织好言辞,一五一十地答了。
却说他一收到信,就难捱激动地抱着这邀约在床上翻滚了一宿,第二天清早,就向书院的夫子告假了。
而在成功告了假后,他立马回了狄家庄一趟,知会了爹娘一声,就片刻都不肯耽误,要即刻启程。
尽管陆辞在汾州任官的时日不长,但他给这地方带来的变换,却是翻天覆地一般的。尤其是他主持蓄养鸡鸭、修建学院等事,是实实在在地给当地百姓带来了福祉,以至于当只追求无功无过地混日子的新任汾州知州到来后,所有人还忍不住念着他的好。
狄父起初压根儿就不肯相信,这会是陆公祖亲笔捎来的信,当场就要给满嘴胡咧咧还妄想往外跑的小崽子饱以老拳。
得亏狄母及时将人劝住,读书识字的狄兄也帮着念了信,加上几位相熟人的佐证,证明陆公祖的确对小狄青青眼有加,信上也确实是盖着陆辞的印戳……
铁证如山,狄父才一脸呆愕地被迫相信,自己这过去只知漫山遍野跑,唯有在找山货打野物上颇有天赋的臭小子,真是被那特别好的陆公祖给器重了。
他满腹狐疑地将狄青提起,凑近了看看。
还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同以前没啥差别啊。
难不成是自家祖坟上,突然就冒青烟了?
既然是陆公祖亲笔写的信,邀请狄青去京中他的住宅中住上一段时间,提前适应下贡举的气氛,见见京师市面,狄父显然就不可能有任何拒绝的理由了。
但山里人大多淳朴,狄父亦不例外。
他虽抵抗不了幼子受贵人赏识、说不定哪天出人头地的诱惑,厚着脸皮决定受了这恩情。
但要让他放任狄青给人额外添麻烦,那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肯的。
于是狄父几乎将家里现有的积蓄都给掏尽了,秉着穷家富路的原则,非让狄青带上,又歇了半天农活,带着他往县城跑了一圈,找到前往汴京的大商队,好说歹说又塞了些钱,才让人同意将狄青给捎带上。
在确定小崽子的运送上不会出啥事儿后,狄父就潇洒地在狄青脑袋上一拍,回家去了。
狄青却自有主意。
他根本就不愿意动用陆辞专程寄来的路费,而是利用商队在每经过一处城镇,就要逗留个几天做生意的机会,充分发挥起他打猎和找山货的特长,来挣自己的花销。
他耐心和眼力具都绝佳,加上脾气定,不怕危险 ,那除非运气特别不好,不然通常都能在这冰雪将融不融的早春中,猎到些刚从冬眠中苏醒,因腹中饥饿而不得不出来溜达觅食,却还动作有些迟钝的野物。
在猎户大多不肯上山、又是在年过了还没多久的冷天里,野物显然就比平时要走俏多了。
狄青就这么跟着商队走一路,也猎了一路。
他本就节俭,日常开销并不多,一心又只惦记着见他的陆公祖,完全不看摊子上那些满目琳琅的稀罕物。
浑然不似那些个头次离乡,难免被大城市里的繁华迷了眼,忍不住乱买一气的郎君。
倒不是狄青不想买些东西送给陆公祖,而是他更加清楚自己算得上是只井底之蛙,他所看着稀罕的,陆公祖不见得会认为稀罕;况且他囊中羞涩,除了爹爹和陆公祖给的路费和生活费,并没有多少是他自个儿的积蓄。
若拿这些钱买东西给陆公祖,他既下不动手,也肯定不会叫陆公祖高兴的。
于是两个多月走下来,眼看着终于到汴京城门前了,他口袋里的钱竟是不减反增——出门前是揣着八贯钱,这会儿,居然翻了个倍,一下变成了十六贯。
这得归功于他快到开封时遇上的一次好运气——因接近人多的城镇,他并不多抱希望上山地游猎时,就偶然间用陆辞所赠的小弓射下了一头麞。
因当地很少有麞,便很是紧俏。
当狄青将还能喘气儿的麞扛到集市上卖时,很快就引来了好奇的居民们的踊跃购买。以一斤一贯的价格,他很快就将这头不大不小的麞给卖了大半。
剩下的小半只,他没舍得动,而是分开两份,一份用盛放了冰块的木盒子装起来,做保鲜用;另外一份则借用了商队里厨子用的调料,将其风干,稍微腌制了。
麞肉这般受人欢迎,陆公祖说不定会对它感兴趣呢?
狄青在跟陆辞讲述来时的经历时,也忆起了自己的隐蔽的小期待。
他赶忙从背囊里掏出木盒跟用油纸包好的肉干,又将自己当守财奴一般守了一路的所有钱财,给一道掏出来了,摆在了桌上。
“陆公——”祖字还没出口,狄青就在陆辞充满笑意的摇头下,结巴地改成了“兄”字。
他闭了闭嘴,重新开口时,就带了几分慎重和艰难:“陆、陆兄,还请务必收下。”
陆辞多少能猜出狄青不愿亏欠自己的心情,即使想将这扎扎实实的五六斤麞肉按市价折算给对方,转念一想,还是改了主意,爽快收下了,只放话道:“既然我收了你带来的礼物,又得了你付的钱币,那你在我这住时的所有开销,可就得由我从这里面酌情安排,而由不得你再想分出来了。”
狄青一愣:“但——”
“但什么?”
陆辞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在他头上随手一摸。
显然狄青已在等待他出来前的不短时间里,由下仆领着去洗浴更衣过了,此时头发虽还有些潮湿,却是干净的。
陆辞微微扬唇,好整以暇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