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在位的官家显然有些随心所欲——从初登基的头三年里勤快得年年开贡举,到签订澶渊之盟后又兴奋了几年,到如今的仿佛丧失了兴趣,毫无规律可言的随机年份开。
这种强烈的不定性,恐怕也是书院中最看重陆辞的那几位夫子希望他抓紧时间,转报童子科的原因之一了。
不然单是进士一科中举的地位、待遇和风光之盛,就远非诸科所能比的。
思来想去,陆辞瞬间就萌生了不小的危机感。
他暗叹了口气,隐蔽地瞟了一如既往的平静的朱说一眼,再对比一下自己此刻的暗藏忐忑,心里不由泛起一阵学渣对胸有成竹、面对激烈竞争也无所畏惧的学霸的淡淡酸意。
——要他有能写出《岳阳楼记》的范仲淹的一半才干,哪儿还需要做那么多风险计算,去纠结要不要仓促下场、避开高峰期呢。
一想到拖延下去,自己某天说不定就得面对跟范仲淹、欧阳修等人同场参考的恐怖画面……
陆辞顿觉不寒而栗。
正读朝报上一些不知是真是假的趣闻读得津津有味的朱说,对此一无所觉。
他更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所敬羡的陆兄,居然会对他有羡慕嫉妒的情愫。
他此时所想的,也跟陆辞的猜测相差甚远。
所谓的平静,仅是因他单纯觉离自己准备下场之时还颇为遥远,这会儿开科贡举,也为时尚早,才这般事不关己的淡定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1.报纸:
至迟从北宋末开始,汴梁市场上已出现商品化的报纸,《靖康要录》载:“凌晨有卖朝报者。”这里的“朝报”显然不是官方出版的邸报,因为邸报是免费发给政府机关的报纸,不会进入市场。报贩子叫卖的“朝报”实际上应该是民间雕印与发行的“小报”,只不过假托“朝报”(机关报)之名而已。南宋时临安城有了专门的报摊。
研究新闻史的台湾学者朱传誉先生根据宋光宗绍熙四年(1193)的臣僚奏疏,推断出南宋小报具有如下特征:已经专业化,是一种很赚钱的事业,新闻来源范围很广,道听途说也在采访之列;内容如诏令、差除、台谏百官章奏,多为朝报所未报,因而被称为“新闻”(友情提示:宋朝人已经用“新闻”一词来指称民间小报了);可知小报较朝报受人欢迎;发行极广;,据《朝野类要》,小报养有一批采访消息的“报料人”“记者”;小报为定期出版,“日书一纸”投于市场,发行覆盖面达于州郡。
再分享一则趣闻:
一些小报十分胆大妄为。在北宋大观四年(1110),有份小报刊登了一则宋徽宗斥责蔡京的诏书,但此诏书是小报杜撰出来的,属于伪诏。放在其他王朝,这无疑是诛九族的大罪,但在北宋末,这起“辄伪撰诏”事件最后却不了了之。南宋初,又有小报伪造、散布宋高宗的诏书,令高宗非常尴尬,不得不出面澄清。(《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2. 画工:宋代有姓名可考的画师有八百多人,其中大多数为民间画工。开封有一叫刘宗道的画师,画的婴戏图非常传神,因而也很抢手。为提防别人模仿他的画作,每创作一幅婴戏图,都要自己先复制数百份,一并出货。 (《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3. 麻沙本:由木质松软的花梨木所刻,排版敷衍,校对不准,错误百出的事情时有发生。质量低,但价格也低。
宋时刻印技术最好的是杭州,然后是成都和福建。福建的刻本又叫闽刻。闽刻里又以建阳的崇仁和麻纱两镇所刻最多,所以世称麻纱本。(《易中天中华史-大宋革新》p116)
4. “贡闱之设,用采时髦,言念远方,岁偕上计,未遑肄业……权令礼部权停今年贡举”直接摘用自《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p86, 咸阳6年由真宗发布的诏书。
5. 大中祥符年间贡举开举时间,引自《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p87-90.
北宋前期,贡举是没有固定的举办时间的。频繁的时候一年一次,也可能停个几年。
第十四章
今年贡举权停,包括童子科在内的特科自然也未能幸免,一并停了。
陆辞现在倒是不用费心思寻由头来推了夫子们的好意,可再拖延下去,说不定就得跟诸多只在课本上背过其文章的名人一同下场的厚重危机感,则让他当机立断地选择了调整规划。
他原想着再潜心进学个几年,等到十六岁了,通过考进士科来争取一步得官到位。
然而照官家那随心开举、积压人才的做派,说不定等到了那天,他许是准备充分了,但那些真正的大才子不也是十年磨一剑,就等试霜刃了?
陆辞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此时进士科的考试内容还未经过王安石大刀阔斧的改动,仍以诗赋、论策和帖经,墨义为主。
后两者多靠死记硬背,对记性极好的陆辞是毫无难度不假,可对那些个天纵奇才而言,自然也不在话下。
真正拉开应举人之间差距的,还是诗赋。
诗赋两者之间,又以赋为主。
那么,难道他要与范仲淹、欧阳修、苏洵、王安石比诗词歌赋?
陆辞嘴角一抽。
……那画面可太美了。
随时以务实为第一要素的陆辞,权衡利弊后,就决定做好两手准备了。
他认为自己作为一个脚踏实地,作风艰苦朴素的学渣,还是老老实实地能走捷径就走捷径吧。
不管常科特科,只要能考得上,就是好科。
一方面继续按部就班地为进士科做备考,另一方面,则在闲暇时加大在帖经、墨义方面的复习强度,重点筹备随时将至的童子科。
如若明后年童子科开科,就先下场再说。
至于童子科考出后前途难定,但好歹有个官位撑着,肯好好运作,加上点气运的话,也不到让人心灰意冷的绝望地步。
况且,北宋对应举人的资格设定得颇为宽松,并不限制官员下场——奔赴考场不是什么美好体验,可要是童子科给他带来的出路不那么如意的话,也未尝不能再度下场。
便相当于在官场稍加锻炼后的从头来过,届时也多些人脉和经验了,说不定不必再过这独木桥。
陆辞食不知味地用完了早膳,再一抬眼,看着朱说一心二用,读报纸读得不时愉快微笑,用吃食用得眉头扬扬的小模样……
“朱弟,”陆辞暗暗地磨了磨牙,耐心地等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朱说用完了早饭,慈眉善目道:“一会儿可急着回房读书,或是诗社可有什么安排?”
朱说一听这话,就明白了陆辞的言下之意,瞬间来了精神,毫不犹豫地将刚看完的报纸放下:“不急,亦无安排。若陆兄有用得着愚弟的地方,敬请开口。”
莫说是真没有,就算有,朱说也会立刻推了,以应陆兄的邀。
“今明两日,醴泉寺将开万姓交易,”陆辞笑眯眯道:“届时不乏人相字摊,酸文铺,扇面儿画工……”
朱说闻弦音而知雅意:“愿前去一观。”
陆辞却摇头,补充道:“不瞒朱弟,我词赋诗文,颇为薄弱,有意磨炼一二,欲学人挈牌卖诗,既能练诗赋,也能得点笔墨钱,不知朱弟可有兴趣?”
陆辞所说的卖文,不止是明码标价地售卖自己现成的诗赋,也包括了接受现场命题作诗。
他大大方方地邀请朱说一起去,除了单纯给自己拉个伴儿,给朱说增加个外快之外,最主要的还是由于,士人在集市卖酸文,需要的是才学和胆量,并非是什么丢脸事。
且不说其中藏龙卧虎,不乏目前还籍籍无名的文章高手,如若诗文出色,能卖得高价,还在市井坊间受人追捧的话,更是不同。
特别是一旦名字流传出去,无形中就增加了被贵人欣赏的可能,不管怎么看,都是能涨名气的益事。
当然,也不乏诗文作得不过尔尔,却不自量力地摆了高价者,最后落得摊前冷落,就只能灰溜溜地回去,希望没人记得自己来过了。
朱说对新奇的事物很少有抵抗力,在陆辞明言利弊后,倒多了点跃跃欲试之感。
陆辞在告知陆母一声后,便叫上钟元一起,他骑着那头毛驴,另俩人则先兜转到集市上各租了一匹,再在山下会合,好一同往醴泉寺去了。
醴泉寺每逢佳节,都会开万姓交易之市,虽远远比不上位于汴京的大相国寺那‘中庭两庑可容万人’的规模,但也是去者如云,连毛驴的租金也跟着上涨了一些。
钟元比对几家,发现都比平时贵了一小截后,干脆不租了,凭自己脚力上山去。
陆辞听闻他决定后,不禁挑了挑眉,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两圈,直让钟元不自在地偏了偏头后,才谑道:“钟郎今日打扮得尤其精神,好个俊朗的郎君!”
钟元冷不防被夸,比起喜,倒多几分不好意思的羞恼了,瓮声瓮气道:“哪里哪里,比不上陆郎一成风采。”
朱说关注的重点,则在钟元努力藏藏掖掖的小东西上。他忍了忍,到底没能忍住,好奇问道:“钟兄怎还将毬一同带去了?一会儿要去蹴鞠社么?”
陆辞笑:“看来钟兄也要‘卖白打’了。”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钟元也不再藏了,只得意地扬了扬首,催促道:“再不走,路人要将山道都给堵上了!”
将山道堵上当然是夸张说法,但也足够拥挤了——狭窄的山道仅供一驴并一车而行。一有驴车经过,就得让至一边,如此更显人多。
特别今日晴方正好,春意正浓,到处都是披凉衫,骑毛驴,结伴而行的风流子弟;有矜持一些、小轿插花的丽人;也有举家出行,一家老小其乐融融来踏春的士庶。
朱说一路走一路看,只觉目不暇接,哪怕还未至最热闹的集市,已感到陶然引人醉的美好春意了。
这与元宵灯会的热闹截然不同,但各有千秋,依然引人入胜。
陆辞不时回头看飘然忘魂的朱说,见他陶醉其中,只觉十分可爱,与钟元说话时,面上带的笑意也深了一点。
钟元不知怎的,渐渐地就不乐意跟陆辞那双笑意盈盈的漂亮眼眸对视了,总觉得自个儿一身糙皮都麻麻的,仿佛被电轻触过的麻软,说不上来什么劲儿。
他想不明白,索性大大方方地别开眼,感叹道:“你带着这无亲无故的朱弟,倒像是添了个亲儿子般上心。”
陆辞以眼角余光瞥到朱说专注赏景、并未听到钟元之话后,便未接这调侃,只一笑而过。
不过片刻之后,他忽抬了抬眼,微讶道:“钟郎快瞧瞧,那是不是季二娘子?”
季二娘子便是钟母上个月给钟元所相的姑娘,二人在双方父母安排下于画舫上相看后,虽因羞涩而扭扭捏捏,到底是十分满意对方,于是钟元给人插了钗,后又定了亲,只等腊月成婚了。
钟元眼前一亮,赶紧朝他所说的方向看去:“哪个?哪儿?”
陆辞懒洋洋地一笑,毫无诚意道:“噢,是我眼花了。”
钟元:“……”
陆辞唇角微扬,尾音也轻轻上翘,眉眼间带着玩味的笑意:“我便纳闷钟郎在这些集市上,多只看而不亲自下场凑热闹的,今日怎就带了毬去白打,原来是要为了心上人前好好表现啊。”
被陆辞毫不容易地揭穿后,钟元哪儿还没意识到陆辞就是故意耍他的、只为还击他刚刚的揶揄。
偏偏他还上当了,把一腔心思全交代在陆辞眼前!
他气鼓鼓地盯着笑吟吟的陆辞好几眼,而他自己不知道的是,因一张脸都羞得彻底烧红,杀意已经锐减了。
他最后明智地选择了不再跟陆辞正面交锋,而是怪叫一声,推开人流,不顾别人埋怨的瞪视,往山上猛冲了。
朱说终于被这动静唤回神来,诧异道:“钟兄这是怎么了?”
陆辞优雅地展开山水画的折扇,笑着摇了摇:“将成亲的年轻人总血气旺盛一些,你莫要见怪。”
钟元这一跑就不见了踪影,陆辞和朱说当然也不担心他,多半是寻他未婚妻去了。
他们在集市上转了一圈,好找到文化市场,再寻个合心意的位置支他们的卖诗摊子。
摊上卖的东西千奇百怪的,其中几个摊子的刺绣极其精美细致,要价却不高,招来不少买家挑选,朱说也不免多看几眼。
陆辞笑眯眯道:“朱弟若对尼姑的刺绣感兴趣,这便是大好的入手时机了。”
虽是在醴泉寺开的市场,收纳的商贩却来自各处,其中就有附近几家尼姑庵里的师太的得意作混杂其中。
她们售卖自己绣品,多是为修缮庵堂之用,因此要价不高,而为结下善缘的买家,也会因此更多些青睐。
周遭的道观也毫不落后,不过他们所卖的,就多是研究出的一些有趣吃食了——大名鼎鼎的‘王道人生煎’的摊前,已排了三四个人在等候了。
朱说赶紧摇头。
比起刺绣这种小奢侈品,或是可口吃食,二人显然都对淘换旧书更感兴趣。
陆辞随便带着朱说逛了一圈常市,照常被无数熟面孔给绊住脚步,等他好不容易脱了身,就折去了设书摊的地方,那里聚集的多是文人学士,而不是寻常庶人了。
朱说才走过几家摊档,就毫无自控力地不幸掏空了自己的钱袋,换来一摞沉甸甸的旧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