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自己拿手的话题时,狄青果然就恢复了一些元气,慢慢地说了起来。
他也不愿长篇大论,免得让陆知州听得乏累了,便长话短说。
平铺直叙下,并无惊心动魄的感觉,却因条理清晰,而添了几分生动有趣。
加上陆辞虽是在听小孩儿说话,也是温和笑着,极认真地倾听,并不因对方年纪小、身份低而就对其看轻忽视。
听到最后,陆辞不由心念一动,隐约捕捉到什么。
他微微蹙眉,兀自沉吟了起来。
狄青虽不知所措,却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扰他。
索性心里喜滋滋地趁这时候,光明正大地打量这冠玉一般精致漂亮的面孔。
未过多久,陆辞就回了身,正色询道:“你方才说,天虽转冷,但鸟群近日来却仍能出来觅食?”
狄青点头:“的确如此。”
陆辞蹙眉:“食物的来源是什么?”
农人将田里收获的粮食,看得就跟自己的命根子一样重要,秋收时都会搜刮得干干净净,哪儿会让田野里遗落那么多谷物下来,全便宜了野鸟?
狄青默然回想片刻,回道:“陆公祖,据我所知,应是虫卵。”
“虫卵?”
陆辞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他心念电转,飞速思考了起来。
等饭菜被一一送上来时,陆辞一边分心招呼狄青动筷,一边回想着前些时日看到的,关于汾州过去一年的气候的记录。
——相比往年,今冬的确要温暖得多。
陆辞油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来。
他心里压了事,又迫不及待地想寻人去验证心中猜测,这下倒应验了他刚对狄青的调侃了。
满桌子的美食,他竟是破天荒地无心品尝。
狄青一直盯着陆辞看,当然看得出,陆知州不知为何,自他说了那话后,胃口就变得不好了。
他心里茫然,不好发问,怕惹了陆辞心烦,但也猜得出来错定是出在自己身上的,情绪不免有些低落。
陆辞回过神来后,自然发现了狄青的小纠结,不由笑着给他夹了一条由店家精心煎好的野鸭腿:“我来时是用过红豆粥和肉包子的,这会儿不饿。为了让我不被人弹劾铺张浪费,这桌子菜,还得靠你帮忙消灭了。”
他说归这么说,却只是玩笑而已。
这么一大桌菜,可不是御膳那样的精致小巧,而是道道份量十足的。
哪怕自认胃口大的陆辞,都不觉能将半桌扫完,当然也不会让狄青撑坏了肚子。
他虽起了一会儿就回官衙去的念头,但也知那不是十万火急的事情,很快就平复了刚才的小小焦虑。
既然已坐在这了,他便预备陪这立下提醒他的大功的小狸奴用完这顿冬至饭,将多余的打包了让其带走,再自行过去。
殊料狄青对他的话深信不疑,自然也将这话当了真。
既然关乎‘弹劾’那般要紧的事,狄青一下就精神起来了。
他用力地点了头后,就放开肚皮,以风卷残云之势,大口畅吃起来。
陆辞起初还能一脸慈爱地笑着注视着他,而渐渐地,笑意就不可自抑地淡去……
等盘子全空,狄青还意犹未尽地搜刮这盆里最后几粒饭,毫无勉强之态时,陆辞已甘拜下风,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陆辞淡定地喝了口茶,心想从今天起,还是别叫狄青小狸奴了。
——干脆唤他狄小饭桶吧。
第一百一十章
在亲眼看着狄小饭桶对这份量十足的满满一桌子来了个风卷残云后,陆辞才颇感叹为观止地放下茶碗,再叫来伙计,打包了几份吃食。
又不顾狄青推拒,分了一半给他,笑眯眯道:“天冷下雪后,就别往山上去。今晚吃饱一些,再睡个好觉,下回做好准备,我是真要考校你的功课了。 ”
一句考校课业,便结结实实地堵住了狄青的嘴。
一直低着头的他,此时不由抬起了眼,认认真真地再看了笑盈盈的陆辞一眼,才真的接过了那几个纸包。
——今日回去,一定要将那两本书背个滚瓜烂熟才行。
送狄青回了住的地方后,陆辞便带着其他几样吃食,叹了口气,任命地回官衙去了。
此时官衙里,除了被安排值守的几名吏人外,已无人在。
见才休衙了大半日,陆知州就一人复返了,所有人都明显地吃了一惊。
因闲得无事,他们原本都聚坐在地上,用最简单的掷钱币法进行关扑。
“陆、陆知州?”
他们面面相觑一阵后,还是其中一人反应最快,连忙起身,连身上从地上沾来的灰尘都没来得及拍,就赶忙行礼:“您放衙还专程回来一趟,可是有什么吩咐?”
陆辞看到他背后的那几人正手忙脚乱地收拾关扑残局,不由莞尔:“我的确是有桩事要办,才特意回来一趟。你们值守辛苦,而且今日既是冬至,民间且广开关扑之禁,你们不得回家团聚,稍微放松一下,也是情理之中,完全不必如此紧张。”
听他口吻轻快,他们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为首那人赔着笑脸道:“多谢公祖体恤。”
陆辞见他神色一松,就又提醒道:“不过博戏财物,需得酌情量力,以宜情为主,可切莫上头了。”
众人纷纷点头。
陆辞也不再耽搁,径直进了拜访陈年资料的库房里。
这一呆,就是整整三个时辰。
陆辞肯定了内心猜测后,却无半分松快和得意,而是更沉重了。
受小旱和暖冬影响的,即将在来年面临虫卵孵化后的飞蝗成虫威胁的,显然不止是汾州一地而已。
至少在汾州四面的州府,都难逃类似的命运。
后世科技发达,又积累了无数前任防蝗的宝贵经验,多管齐下,才使蝗灾渐渐退出了舞台,让后人开得出‘何不食蝗’的玩笑。
事实上,却并非如此。
早在唐太宗时期,其就已提出食蝗之策了。
但蝗食粮,可比人食蝗来得快得多——且那飞蝗铺天盖地,是连成人都能生生扑倒的密集。
它们食尽粮后便飞走,祸害下一个地方去,捕捉些许进行食用,且不说会否吃出毛病来,也是杯水车薪。
而被其食尽的地里粮食,却是要支撑未来数月的心血。
哪怕得了皇帝戏赐的饕餮小名,陆辞也丝毫心态轻松地不会将飞蝗视作盘中美餐。
若是周边郡县的情况,也类似此处的话,那一穷二白的汾州也是无法独善其身的。
重中之重的是,哪怕极可能被人当做无事生非、危言耸听,他也必须将此事尽快上报朝廷,竭力引起重视,越早进行防患,才越有可能安然度过这一劫。
陆辞在看完关于粮库里存量数量的记录时,还是亲自去了趟粮仓,草草清点了袋数,亲眼确定过了,心里才稍定一些。
往年虽有小旱,但只伤了皮毛,加上朝廷赈济及时,以至于现在尚有盈余。
哪怕是在最坏的场景中,要应急地养活一整个汾州里的万余户,只要节省一些,撑个一两月,还是足够的。
买粮是暂时不用指望的了。
还不知蝗灾的影响范围会有多大,只要周边难逃一劫,粮食就将变得供不应求,价格也跟着水涨船高。
唯有先取粮库里的应急,熬到赈济粮来后,再撑到第二季的作物成熟,才算是彻底度过危机了。
但陆辞刚要稍微放下心,就立即想到另一茬,不由神色微变。
不好!
往年归往年,今年的情况,可是大有不同的。
——被那场不久之前的荣王府大火所殃及到的,可是包括了左藏库等地方的!
可想而知的是,在抢救库物的十万火急的时分,被列为首选的,当然是更为值钱、也不耐火烧的绫罗绸缎精细物件。
笨重又数量甚多的粮食,就被理所当然地放弃了。
资金蒸发,国力骤降,加上前些年官家四处修建宫宇所败的积蓄……
要真发生点什么,至少三五年里,是做不出有效的应急方法的。
而且就官家那沉迷修仙、热衷于装神弄鬼的一贯作风,陆辞实在不敢寄托希望到皇帝身上。
他十分怀疑,届时蝗灾真的发生后,说不定官家实事不干,却要开坛祭祀了。
那有什么卵用?
除了给远离灾情的人们一些心理安慰外,难道还能让蝗虫们羞愧地畏罪自杀吗?
不论如何,指望赈济,怕是不现实的。
内忧外患下,陆辞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怎么他运气这么不好?
去到馆阁任职吧,馆阁失火。
来到汾州吧,汾州闹蝗。
莫不是他仕途前期走得太顺,后期就要闹得波折连连吧。
陆辞难得地迷信了几分,最后还是深深地叹了口气,揉着眉心,从库房里走了出来。
而之前还在关扑的那几人,已收拾好东西,摆出一副认真工作的模样了。
——哪怕他们胆再肥,知州表现又很是通情达理,他们也不可能敢在知州都辛苦忙碌时,在边上关扑戏耍啊。
之前胆子较大,敢接陆辞话的那人,更是殷勤地送了干净水和巾子来:“公祖请用。”
在粮仓里钻来钻去,陆辞身上面上的确沾了不少灰。
于是对这份好意,他便笑着接受了。
望着这一张张面带讨好、对即将到来的蝗患一无所知的面孔,陆辞越发觉得责任重大,路漫修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