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传了出去,简直要让他颜面尽失,党项士气得到重创,也定然会使下了血本的契丹国主不满。
更何况,若是令他一度信心满满的这些攻城器械,连粗糙的吐蕃城墙都攻克不下的话,又如何去对付更为精良结实的大宋城池?
且随着时间推移,苏奴儿和那三万骑兵仍然踪影全无这点,也成了让多少知晓一些情况的其他吐蕃将领心中阴云。
苏奴儿虽好大喜功,性子难免招人嫌恶,可到底是为国主鞍前马后多年,领兵打仗方面的一把好手。
许久不曾有半点音信,多半不是他们原先猜想的迷路,而是全军覆没,连个能通风报信的都没能逃出来。
苏奴儿……究竟是中了什么要命的陷阱?
思及此处,再望向这座坚持了整整一个月,都还未倒下的猫牛城时,他们不自觉地在心里多出了几分畏惧。
不知疲倦的士兵,稀奇古怪的器械,数不胜数的箭矢……
猫牛城怪得让人生畏。
李元昊对将士们隐约生出的畏战心知肚明,却不点破,只面无表情地再次对猫牛城发起了新的攻势。
党项兵士面上难掩疲惫,但国主在后,他们不敢有丝毫懈怠,听得一声令下,便如潮水般朝城壁涌去了。
西夏国主亲领大军,对猫牛城发起征讨,双方陷入焦灼战况时,吐蕃的新赞普也未闲着。
他并未有意掩饰行踪,一举一动皆是光明正大,却让潜伏在新王城青唐的各方探子感到疑惑非常。
按理说,猫牛城作为一块最外围的墙砖,如今受党项强攻,若不及时驰援,沦陷不过是早晚的事。
猫牛城能支撑至今,已很是不易,更当快些派去援军,缓解压力。
怎么这赞普唃厮啰非但不去增兵支援,反倒将举国精锐调回新王城中,一副被吓得不知所措,只让所有精兵护佑自己,瑟瑟发抖的窝囊样。
同他们身先士卒,骁勇善战的国主相比,这赞普实在是废物一个!
初初探得这一消息时,这些西夏探子具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哪有放弃前线顽强死战的兵士,沿途的各大城池不理,净龟缩到王城之中,就为保自己安然无恙的?
要不是每日进入新王城的各地精兵源源不绝,浑然无法作伪,他们都不敢将这看似胡说八道的消息写入信中,让此刻心急如焚的国主知晓。
李元昊得知这一消息的头个反应,果然也是不信。
但探子们言之凿凿,且证据充分,他再想不通,也找不出疑点来。
难道唃厮啰叫温逋奇关这么些年,真关出了个老鼠胆子来?
那可奇了怪了。
真是这么个窝囊废,权倾朝野的温逋奇,又是怎么稀里糊涂翻的船?
李元昊思来想去,始终觉得蹊跷十足。
不论如何,这都是唃厮啰亲手封上的一把尖刀,正好拿去摧毁还在负隅顽抗的猫牛城人。
果不其然,当李元昊命人开始在城外大喊‘唃厮啰调走精兵,放弃此城’的话,还没过几天,约是设法验证了这句话真伪的城头守兵,就一下骤减了。
眼看着猫牛城已处于内外交困的强弩之末,李元昊再不犹豫,把最后保存的实力倾盆放出,瞬间就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猫牛城破。
终于领着大军突入此城的李元昊心火仍旺,当即命人将城中人屠杀殆尽。
就正是此时,他们才惊然意识到,猫牛城不知何时起已成空城一座:上至官员兵卒,下至平头百姓,具都跟人间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
城中有密道!
密道,又是密道!
李元昊简直气得暴跳如雷,派人到处搜寻那足以掏空这座城的密道所在,结果才一搜到粮仓处,就被紧闭的仓门都挡不住的浓烈腐臭所震退了。
粮仓被塞得满满当当。
然而里头盛放的,却不是新收上来的粮食,皆是腐烂得面目全非,都能瞧出表情狰狞、死状凄惨的一个个吐蕃将士。
其中被砍得稀巴烂的、着大将服饰的不是别人,正是踪迹全无的苏奴儿。
“好奸毒的唃厮啰!”
哪怕历来看苏奴儿不顺眼,见其死得这般屈辱,不明不白,副将李坛也是怒不可遏:“他们全是中毒死的!”
李元昊双目赤红,半晌只冷冷道:“苏奴儿大意了。”
苏奴儿随他征战多场,皆是无往不利,攻无不克。
恐怕也正是这份势如破竹的顺利,让他不知不觉地成了骄兵,一个不慎,就踩中了吐蕃赞普精心设下的计谋。
哪怕取得了轻松的大胜,在庆功之前,苏奴儿也不忘小心地布下了值守的兵士,更没漏下检查水源的安全。
他唯独忘了的,是亲自缴获的那批新粮。
等大军中毒,无声倒下,值守之人还未来得及察觉异状,就被从密道中躲藏多时,一下倾巢而出的吐蕃兵士给屠杀殆尽。
最讽刺的是,城门还是由他们亲手紧闭的:当时是为了防止其他吐蕃军前来增援,这会儿,则成了彻底葬送他们性命的死门。
李元昊轻抚着覆了厚厚一层发黑血迹的门柱,双目出神。
而那三万党项好儿郎在或是因中毒动弹不得,或是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敌人砍杀,哀嚎凄厉的画面,则清晰万分地在他眼前浮现。
——唃厮啰。
不知过了多久,李元昊才勉强压下满腔凌厉杀意,轻轻吐出这个阴冷狡诈的新赞普的名字。
能想出这样杀计的毒蛇,又怎么可能是贪生怕死的窝囊废?
那看似被铺得平坦康庄、直通新王城青唐的路上,只不知已被对方埋下了多少阴毒陷阱。
“笑话。”李元昊忽然骂了句脏话,不屑道:“只靠玩弄这些雕虫小技,就想让我疑神疑鬼,被自己吓退?”
越是依赖这些旁门左道的玩意儿,就越是证明唃厮啰匮乏正面一战的底气。
他偏偏就要让这自以为脑袋灵光的新赞普看个清楚,靠只兔子刨出来的浅坑,可是绊不住飞驰的猛虎的!
党项与吐蕃交锋正烈时,赵祯也不光忙于观望。
既然契丹国主吃相难看,暗中给予这新女婿兵权做为嫁妆,那他作为吐蕃友盟,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不过,对于唃厮啰最初提起的联姻之事,赵祯则不打算应承。
他年岁到底较唃厮啰还要小上许多,又才大婚数月,自然无女可嫁。
要在宗室中挑出人选,虽是不难,但总归不合适。
就像小夫子曾说的那般,两国相亲所涉事万,每一牵绊,都非同小可,而夫妻之间情感,则是阴晴不定。
两国间有百世修好的前例,但世间夫妇,又哪有一生感情和睦,从不吵架的道理?
一旦出现矛盾,真不知是一方忍气吞声,一方肆意妄为,还是双方相敬如冰,甚至闹得彼此间兵戎相见了。
况且联姻也绝非必要:跟无法相互信任,仅有未得利益相系的西夏与契丹不同,宋于吐蕃赞普,存在一份不曾明言的恩情。
再丰厚的利益,显然也抵不过救命之恩。
且这次西夏先对吐蕃发起攻势,虽是瞧准了‘软柿子’要下手,但好歹也是暂挡了大宋的‘灾’呢。
赵祯一边向边境守将发出指示,令他们必要时配合吐蕃,进行援助,一边深深意识到军中目前青黄不接的尴尬状态,带着雄心壮志,要培育起一批可用的军事人才来。
总不能老指望曹玮这枚日渐年迈的定海神针,也不能老想着有张亢那样肯弃文从戎的人才罢。
只是满怀激情的小皇帝刚对军制做出些具体了解,就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要靠他单打独斗,外加一群对军事睁眼瞎、只知吵架拖后腿的文臣,就想整顿犹如一团烂沼的军队,可真是谈何容易。
赵祯不甘心就此知难而退,对着当今局势思来想去,决定暂将小夫子召回京来,趁吐蕃与西夏酣战时期,紧急开办一场制举,选拔一批当得起临危受命的将才出来。
第二百九十三章
赵祯早有再办制举,擢异等之士的念头,只因他当时仅是监国太子,小夫子又言时机尚未成熟,才不得不暂时搁置。
如今大战将近,而朝中堪用的策略将帅之材,却寥寥无几,不正是制举取士,选拔军谋将帅的最佳时机么?
赵祯越想越觉可行。
据他对小夫子一直拖着不回京的深刻了解,若拿这事正经同对方商量,不仅会被能言善道的前师长给推拒了去,还有打草惊蛇之嫌。
倒不如……
赵祯眼珠子一转,仗着殿中无人,难掩得意地“嘿嘿”笑了起来。
——半个月后,当陆辞接到那道由知制诰起草、又经皇帝亲笔、再是中书省盖印等完整工序,任命他为制举主考官,即日返京锁院,以定章程卷子等事务的诏书时,整个人都难得地懵了。
滕宗谅看他一副罕有的石化模样,不禁好奇地凑近来瞅了瞅,顿时目瞪口呆:“你不是已做过一回贡举的监试官了么?”
满打满算,这陆狐狸金榜题名,也就过去了八载罢了,怎就积累出主考二度的资历了!
陆辞嘴角抽抽:“那你得问官家去。”
这神奇做法,一看就是出自前学生的手笔,也不知他是怎么说服李迪和寇准,才同意通过这道很是荒谬的诏令的。
滕宗谅既惊奇,又羡慕,啧啧了好久,才猛然反应过来:“不对啊,你这一走,秦州……不,这一整路的军务,又需找谁去?”
“你没看到末尾那段?”陆辞呵呵一笑:“制举期间,秦州事务暂由你与朱弟代为处理,而军务方面,则由公寿与李将军合计。”
尽管朝廷效率偏低,但对于官家很是关心、常常问询的事务,还是不敢过于拖延怠慢的。
不论是十日建城,令西夏如鲠在喉的朱说也好,还是主持营救唃厮啰的计划,建下亲近吐蕃奇功的张亢也罢,都乘上了朝廷正值用人之机的东风,达成了在平时几乎不可思议的官阶官职五连跳。
尽管只是暂代,但一路节度使手里的职务,也有着莫大的份量,是他们平时都不敢想的了。
“那我还真是沾了辞弟的光了。”一想到没人再能把他当牛使唤的美好光景,滕宗谅面上就是抑制不住的喜滋滋,嘴上还假惺惺道:“辞弟尽管安心去罢,我一定替你把这秦州城给看得好好的,绝不掉半块砖瓦。”
陆辞懒得理他那油嘴滑舌,蹙眉盘算一阵,复松了眉头,步履轻快地回家去了。
好在官家虽爱胡来,但在这暂代他职务的人选上还是没考量错,净选了有真才实干,平日又常涉相关政务的,省了陆辞过多交接的功夫。
且诏书中所限定的日子十分临近,这便意味着他行程十分紧迫,除去路途所需,顶多能挤出个两日来做交代了。
陆辞揉了揉眉心,心里再次把突发奇想、还给他额外派发任务的这位小上司给狠狠记了一笔,手底则有条不紊地整理起堆积在木架上的公文来。
待毫不知情的狄青步履轻快地从兵营回来,自然地又要黏上来时,就见心上人一副忙得无暇分神的模样,不由微讶:“……摅羽,这是?”
“你来了?”陆辞头也不抬,直接吩咐道:“来得正好,赶紧替我把最顶上那五堆都小心取下来。”
他个子不比狄青高,置放上去时是踩了小木架的,现一时半会地找不到,当然就把送上门来的这个高个子给利用上了。
狄青想也不想地应下,一伸手,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那老高的几摞公文照原样地搬了下来:“还有哪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