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七不满道:“同叔笑甚么?”
晏殊慢吞吞道:“柳兄所言,大致与我所想差不离。只是赞普明摆着是冲摅羽来的,所谓‘我等’,应只是捎带罢了,因此也不必过于忧虑。”
柳七:“……”
他怎么了!
好歹也是与摅羽同年等第的二甲进士,怎到了同叔嘴里,就落得这般不堪了!
他实在不服,刚要张口辩驳,就想到眼前的晏同叔虽未经过正经科考,却是令先帝颇喜的大名鼎鼎的神童,再看旁边头回下场,就连夺三元的陆摅羽……
联想到自己可是第二次下场才夺得名次的柳七,不得不‘屈辱’地咽回了已到嘴边的话。
陆辞斜倚着床头,微眯着眼,好似正在沉思,实则已是半梦半醒。
待两位友人说得差不多了,他不着痕迹地一掩唇,又打了个小哈欠后,即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二位兄长所虑,我已知晓,时候不早,还请早些安歇,明日可还有事呢。”
柳七微愣,下意识问道:“明日有何事?”
自打来了这历精城,不似忙于巡视各处事务的赞普,职事已了的宋使们除了在城中闲逛,便是由宫仆领着游览行宫。
美其名曰探查蕃宫、体会宗珂风土人情,实则无所事事,忙于购物罢了。
晏殊幽幽道:“柳兄有所不知,就在我等白日尚在宫外游玩时,赞普已将摅羽明日行程给定下了。”
柳七:“……”
好不容易将柳晏二人‘撵走’,陆辞刚将被子往身上一拉,迷迷糊糊地就要入睡,耳畔却又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
这次叩门的动静,明显有些小心翼翼,应非柳晏去而复返,而多半是哪位宫人了。
都这时辰了,还有谁来扰他寐眠?
陆辞心念宫人夜半敲门,应有要事,唯有强忍睡意,再次由床上坐起身来,询道:“门外何人?”
门应声而开,映入眼帘的,是三位身着华丽宫裙,花容月貌的宗珂女子。
为首那人尤为貌美,身段窈窕动人,一双媚眼如丝,面对这近日来令贵女们皆为之心动的俊美宋人郎君,温柔款款地行了一礼,柔柔道:“夜深漫长,不知妾身是否有幸,伺候陆郎君?”
灯下看美人,本该越看越美。
只是在屋内已熄了灯、陆辞睡意正浓的情况下,这突然来到的三位丽人,摸了白色妆粉的面庞上只淡淡打着一层来自宫灯的淡淡辉光,就莫名添了几分惊悚的气息。
面对这恐怖片般阴悚的一幕,陆辞微微别开了眼,淡定道:“多谢赞普美意,然着实不必,三位请回吧。”
见他态度冷淡,措辞坚决,三人虽不甘心就此铩羽而归,也只能在楚楚可怜地凝视他一阵后,委屈地退下了。
门被重新关上,陆辞因这室内忽然多出的浓郁香粉气息微微蹙眉,犹豫片刻后,还是起了身,亲自点了一盏熏香,才以新的香气覆盖过去。
等他刚将熏香点上,正要重新躺下时,门又被叩响了。
饶是陆辞脾气好,一再受扰,此时也有些恼了。
“进来。”
陆辞拧着眉,强压下不耐,冷冷道。
听出他声音里的不快,门外人更是迟疑了。
在磨蹭片刻后,外头的人才推开门,露出真容来——
这次来的不再是身姿婀娜的女子,仍是三名,却都是模样俊俏精致,身形纤细单薄,因他的不快而紧张颤抖着的少年郎。
陆辞面无表情地揉了揉眉心。
他不得不怀疑,如果这次还不能彻底拒绝掉对方的‘好意’,那下回来自荐枕席的,会否是针对他‘口味’再次调整过的三名彪形壮汉?
于是,这次在将人打发走时,他那因睡意过重、而多少有些迟钝的脑子,才想起祭出最好的由头:“下官身在孝期,虽得陛下夺情,却仍当遵规守矩,若非必要,不得赴宴饮酒,更遑论床笫之事。”
三人唯唯诺诺地离开后,这次,终于没有后续了。
感受着空气中混杂着三股不同的浓郁香气,知道这一时半会是驱散不去的陆辞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他此时已清醒了大半,也不愁多走几步路了。
他索性推门出去,在宫仆们或好奇、或疑惑的注视下,光明正大地敲开了刚入睡的柳七的房门,与骂骂咧咧的友人强行凑一床去了。
经这一宿折腾,当严重睡眠不足的陆辞翌日起身,随赞普出城围猎时,面容便因困倦而倍加冷峻。
往日总是春风和煦、温润俊美的郎君忽如北地寒风般冰冷,浑身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却丝毫不让同行的贵女们惧怕,倒是被这罕有的反差所惊艳,更忍不住偷看个不停。
将她们的芳心大动尽收眼底,算是半个罪魁祸首的唃厮啰不由一笑,待到了猎场后,特意招呼陆辞来到身边,调侃道:“尚未开猎,陆使节却已捷足先登,先胜一筹了。”
随行来猎场、且将下场的宗珂官员们,大多是有待婚配的青年才俊,少年慕艾,沿途都忍不住纷纷对随行的娇娇们投去爱慕的目光。
只可惜根本不等他们大展身手,姑娘们的芳心就已大多落到神色冷然的陆节度身上了。
陆辞面无表情道:“赞普说笑了。下官三日后便将启程返宋,绝不会碍了他人姻缘。”
知道陆辞多半是真恼了,唃厮啰面上笑意更盛,温声道:“昨夜之事,只怪我那些臣下们知会不及,不知陆节度身在孝期,才不妥当了些,还望陆节度莫真要恼我。”
帐中此时除了几名唃厮啰的心腹宫仆外,并无其他蕃臣,陆辞连装模作样都免了,假惺惺地弯了弯唇角,语无波澜道:“赞普一番美意,下官心领有愧,又岂会那般不识好歹?只是归期一再延误,终是不妥,三日之后,下官便将带蔡将军一同归宋,还请赞普准许。”
吐蕃此时为大宋名义上的臣属,上国使者坚持请辞回归,纵使客气地询问‘是否准许’,唃厮啰在他已挑明的情况下,自然也不能说个‘不’字来。
唃厮啰知道这回陆辞是铁了心要离开了,不由叹了口气,虽明知对方是个狡诈如狐,令他根本占不去便宜,完全糊弄不动的棘手人,却也令他感到既新鲜又喜爱。
眼看着对方坚决要走,还真有些可惜,仗着并无外人,他略一沉吟,干脆挑明了,大大方方道:“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我那天子阿舅,固然对摅羽极为喜爱看重,然朝中文武百官,却不见得如此,你一路扶摇,日后难免有天子阿舅顾全不到之处,受人刁难反噬……我亦爱摅羽之才,而朝中百废待兴,正缺能人相助,再有艰险,也不如宋廷暗波涌动……”
唃厮啰目视陆辞,恳切道:“不知摅羽,可愿为我所用?”
陆辞对唃厮啰的话并不意外,闻言既不踯躅,也不为难,而是了然地笑了一笑,答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
唃厮啰虽对汉人那些典籍典故所知不多,但还是听出了陆辞的拒绝。
他对此也是早有预料,面上仍难掩遗憾地叹了口气,意兴阑珊地让陆辞出帐去了。
陆辞悠悠然地出来,对唃厮啰那拙劣的演技,连半分都没信。
招揽颇受宋主看重的宋使节为宗珂所用?
他若真被这‘赏识’给冲昏了头脑,松口答应了,唃厮啰敢真任用么?
哪怕唃厮啰真敢用,在国相议事厅和国主亲属议事厅的联手施压打击下,定然连赵祯对他维护的百分之一都做不到。
充其量是把他当千里马骨,当个纯粹的摆设供着罢了。
陆辞呵呵一笑。
——不过是想以‘赏识’这种无需付出任何成本的诱饵,来博取他的好感,好争取在给日后宗珂与宋廷的讨价还价里占些优势罢了。
第三百五十七章
一经摊牌,等围猎后的第三日,陆辞便正式带领使团,向唃厮啰请辞返宋了。
二人对那日的谈话心照不宣,按着惯例走了一通客套的挽留程序后,唃厮啰果真未再折腾出新把戏来,而是爽快应下,且在启程那日,领着一干臣子,亲自去历精城门前送了行。
唃厮啰的这番举动,着实与之前想方设法留人的做法大相径庭,让暗自猜测了许久的柳七惊愕之余,也对曾与其小谈过的好友更为好奇了。
陆辞对他充满求知欲的目光视若无睹,待满载回赠品的车队尽数出了城门后,他对晏殊示以眼神,让友人作为副使看着,接着微一垂眸,轻抚了抚身下这匹河湟骏马的长颈。
被唃厮啰作为回赠品之一的这匹马儿极具灵性,立马从这举动中会过意来,无需再催,便小跑着往城门处去了。
唃厮啰原是漫不经心地抱臂看着,见陆辞去而复返,不由眼前一亮,不顾臣下小声劝阻,也催马上前。
二马刚擦颈而过,就默契地停了下来,容马背上的两人挨近了说话。
“怎么,”唃厮啰玩笑道:“陆使节莫不是临到别时,忽地回心转意,决心留下为我臂助了?”
陆辞一挑眉,一手持缰,而空闲的那一手,则慢条斯理地理了理并无一丝皱褶的衣襟,含笑道:“日头正劲,赞普怎就发起梦来了?”
被他这么一刺,唃厮啰非但不恼,反颇觉有趣地笑了起来。
陆辞特意回身,除却礼仪上做最后的致谢外,更为重要的,还是他思来想去多日后,决定说出口的一句提醒。
“古人有言,当局者迷而旁观者清,”陆辞意味深长道:“既然赞普尊唤陛下一句天子阿舅,不妨先想想曾经的李娘娘与刘娥间的渊源,再想想当如何对待二位赤赞。”
唃厮啰猝不及防下听到这句,原本还带笑的脸,倏然沉了下来。
然而不等他再追问什么,原就只打算点到为止的陆辞已潇洒转身,催马归队了。
若不是吐蕃这位盟友的存在对大宋而言至关紧要,不喜交浅言深的陆辞,是根本不会说出方才那话的。
虽非完全相同,但唃厮啰长子次子的命运,与宋主赵祯间,确实有着不少的相似之处。
赵祯运气最好的地方在于,尽管刘娥一度独得圣宠,却始终无法诞下子嗣。
如此一来,刘娥为日后有所依仗,不得不继续抚养所夺李妃之子。
然刘娥施予赵祯的那几分淡薄的抚育之恩,皆因她对李妃的刻薄打压而湮灭,令得知实情的赵祯待她毫无孺慕之情。
到底是天生血浓于水的母子亲情,在得知母子分离实为遭到外人强行剥夺后,哪怕仁善宽厚如赵祯,也无法原谅。
之前从为与李氏独处过一日的赵祯,姑且思慕娘亲至此,更何况是与娘亲李夫人相伴多年,情感深厚,落魄也不愿离弃的瞎毡和磨角毡呢?
若唃厮啰心狠手辣,将两位赤赞也彻底架空,远远撵走,倒也罢了。
偏偏他做得不上不下,反而让瞎毡和磨角毡一方面对他充满怨恨,一方面能顺畅无阻地壮大势力。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等到两位李夫人所出赤赞的羽翼彻底丰满,足以互为盟友,与唃厮啰分庭抗争时,吐蕃势必将再次迎来分裂内乱的宿命。
不过,于大宋而言,待吐蕃熬过最初这段日子,之后一直稳步发展,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如今的谦让,纯粹是大势所迫下的蛰伏,待宗珂摆脱了两位强邻的威胁,最快翻脸相对的,怕就是东边这位‘天子阿舅’了。
陆辞在扰乱那池水后,便不再去想唃厮啰到底会听进几分。
世间智者无数,又岂会真有能将机关算尽,世事料明的神人?
他顺手作为,仅是为其增添一小小变数罢了。
陆辞领着使团顺利离开吐蕃境地后,自然而然就将这些事务给彻底抛之脑后了。
更令他期待的,显然不是那场不知何时将到来的宗珂阋墙大戏,而是……
那位多半正忙着算他们回返日子,在秦州墙头对他翘首以盼的狄姓小恋人。
柳七对他急着跟狄青重逢之事一无所知,原还想着一路游山玩水地回去,却不料陆辞来时慢慢吞吞,归时倒是急切起来了,虽老实听话,但还是忍不住抱怨了句:“按理说,难得出使一趟西域,路途生疏,应行慢些的好,怎到了摅羽头上,却是来时不急归时急?”
陆辞还未开口,晏殊已慢悠悠地踱了过来,帮衬了句:“人在异乡终为客,急些也好。”
晏殊生性好安逸稳妥,又有娇妻爱子在京,若不是为着陆辞,他怕是早早就把出使西域的这份苦差事给推个干净,哪里会跑大老远来吃这么一顿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