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不假思索地应下,立马就将雀屏中选的那两张画像,一路跑着送去了议事堂。
而此时的议事堂中,文官们瞧着是各忙各的,眼光却一直有意无意地往门口的方向瞟,俨然在等着什么。
莫说是三番四次抬头看的寇准了,就连素来威严谨慎如李迪,也不自知地流露出几分不同寻常的神色。
当小心翼翼捧着画像的内侍疾步来到,众人顿时一个激灵,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就想亲眼一睹,那得入淡薄女色的官家法眼的后妃人选,究竟花落谁家。
作为首辅,李迪当仁不让地接过画像,面不改色地展开一观,接着却微微蹙起了眉头。
寇准装作无意地踱到他身侧,仗着个子高大,飞快瞟了一眼,旋即挑了挑眉:“这两位小娘子的家世,怕是低微了些,不堪为后。”
对于送去的那堆画像的摆放顺序,寇准其实也从中插了一手。
他特意将品阶较显赫的武官家所出的女郎们,放在了最上头。
只是他此举的用意,非是为一己私心,而纯粹是顾念历代先帝为稳固江山、而靠联姻来拉拢和安抚武将们的潜意,才专程做此安排。
然而别看官家好似不近女色,所挑的尚、杨家小娘子,却都是清秀柔弱的美人。
寇准依稀记得,她们应是连升朝都未有资格的,属五六品京官家的小娘子。
而除却行事荒唐、将一歌女抬作皇后的先帝外,这等出身,为一充仪已是勉强,何堪为后?
对于寇准的话,李迪不置可否,半晌方道:“圣人之选,还需从长计议,官家既喜这二女,便遂官家心意,将她们充入后廷罢。”
小皇帝平日对他们礼遇有加,在择妃嫔时挑颜色好的这等无伤大雅的小事上,他们投桃报李,自也愿如官家意。
李迪宽容地想,哪怕真要反对,也得等陛下当真露出执迷不悟之态,要过于抬举那两女子的时候,而不必草木皆兵。
就连随手挑了那两人的赵祯,都没想到会如此顺利,才过去短短两日,娇羞的两名宫装女子,便‘恰巧’在他下朝回殿时,出现在了御花园的凉亭之中。
因二人妆容精致,衣着也是不同于一般宫婢的华美,令赵祯在经过凉亭时,目光被吸引过去,对二人多看了几眼。
对此安排心知肚明的内侍们,显是密切关注着官家的反应。
见陛下罕有地露出一副看呆了的青涩模样,他们不由偷笑着对视一眼,认为此事定然要成了。
殊料赵祯下一刻便回头,很是莫名其妙地问道:“你们还愣着作甚,不去问问是哪宫的婢女?穿着违制且不提,还敢堂而皇之地不做事,于御花园中闲逛,至少当挨些训斥才是。”
内侍们:“……”
他们在起初的错愕过后,哭笑不得地明白了真相:官家如此反应,根本就是没认出来啊!
那两精心装扮过,此时正对玉树临风的官家暗送秋波的小娘子,可不正是前日才被亲手择出画像的那两人。
面对皱眉不快的官家的质疑,他们的话好几次到了嘴边,才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出了真相。
赵祯一怔,不禁转过身去,正儿八经地端详那含羞带怯的二女一眼,这才从那轮廓上的似曾相识,艰难地认出了被画像美化了数倍的她们。
这也太……!
画像与真人,简直一个天一个地,哪里像是同一个!
与其说是生气,赵祯更多感到的,还是啼笑皆非。
他摇了摇头,潜意识里倒是再不会拿无所事事、只顾矫揉做作的她们同英姿飒爽的小夫子作比较,甚至什么话也懒得说,一甩袖便走了。
见官家如此反应,内侍们面面相觑,哪里还看不懂,官家这是没有看上二女?
只有将人怎么来的怎么原样送回去,倒是免了李迪和寇准一场为难了。
而新的画像,也很快重新躺在了御案之上。
有过上次的失败经验,赵祯越发意兴阑珊,这次直接按顺序,先展开观看起最上头的那几幅来。
又反其道而行,专程找容貌颇为普通的画像,还一口气择了五副出来。
既然颜色瞧着好的都是假的,那他倒要看看,画像中且相貌平平的,究竟是不是丑若无盐。
当寇准看到他不再抱有希望的武将之女,这一回具都离奇中选时,心里就只剩五味杂陈了。
……真不知是该感叹官家的喜好变得比这天候还快,还是该欢喜于自己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好。
有那两位美人的前车之鉴在,这回再被选入宫中的五名贵女,具被家人千叮万嘱,装扮得很是朴素,未再折腾什么幺蛾子出来。
赵祯当真抽了个空,正经八百地看了几眼,还一个个召上前来,问过名姓和家世。
就在内侍们满心以为,这群容貌寻常、完全比不上之前那装扮好的两位的将门之女,定然也要落选时,官家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冲其中二人点了点头。
这便意味着,此女真正被留下了。
此事即刻传去议事堂,以李迪为首的一干臣子忙活一阵,很快将那两位幸运之至的女子底细给翻了个底朝天。
一为已故中书令郭崇之孙女,郭氏;一为已故骁骑卫上将军张美之曾孙女,张氏。
皆是将门出身,且家中官职最为显赫者已然过身,无需担忧外戚当权。
不论是李迪,还是寇准,都认为这两位女子,的确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最后的关键只在于,官家属于哪位为后,另一位自当为妃。
向来审慎的赵祯,这次却难得地十分果断,不假思索地定了在两者中容貌略逊一筹的郭氏为后,令得周边人很是不解,却不敢言说。
莫说旁人,就连被御定的郭小娘子,都很是错愕。
她何德何能,竟得了官家的眼缘?
她做梦都不会想到,平平姿色的自己,之所以能在一干贵女中脱颖而出,所依靠的完全是手中当时所持的话本。
那还是她于家中一时没能看完,却因太过沉迷,哪怕明知要进宫了,也还是沉浸在话本所描绘的生动有趣的情景中,不舍释卷,索性将话本一道带进宫来,仗着家人并不知晓,就当在官家前装贤淑文雅的道具了。
却不知官家不仅也曾津津有味地读过,还眼尖地一下就认了出来,再看故作严肃的郭氏,心里便微妙地生出几分好感来。
……那是风趣多情的柳三变,诙谐地以‘柳娘子’的口吻,讲述同‘风流’的陆三元之间那段分分合合、缠绵悱恻,令读者揪心的爱恋的话本中,最为精彩紧凑的第四本。
对这些内情,除了心情颇好的赵祯外,自是无人知晓了。
且皇帝大婚,依循礼制,自是无比隆重,单是筹备相关事宜,就需费上至少一月功夫。
即使赵祯有意一切从简,也逃不过百官苦口婆心的劝说,唯有睁一只闭一只眼,在这件小事上随他们折腾,只要莫太过分便是了。
等远在秦州的陆辞得到前学生将大婚的消息时,已是筹备近尾声的一月末了。
“日子过得可真快啊,”陆辞放下赵祯的私信,感慨万千道:“官家都将大婚了,我还是孑然一身,背井离乡,大口地喝着这西北风呢。”
今日霜雪交加,天冷极了,陆辞索性让全衙署的人都不出厅去,具都点上火盆,免得研好的墨都冻住不说,人也给冻坏了。
跟他凑在同一个火盆边,也正裹着厚衣瑟瑟发抖的滕宗谅,听闻这番无病呻吟,自是丝毫不觉他可怜,还没忍住当场翻了个大白眼:“岁月滋久,根深蒂结,生育男女,乃人间常道。与其叹官家成婚,怎不想想,分明是你那眼光太高,才会时至今日还孤身一人?”
当年陆三元在打马游街时,叫先帝未雨绸缪地派了一列金吾卫护送,才没被达官显贵家当场抢去,后来闻喜宴上,更是被众多抢夫婿的家丁‘逼’得跳入金明河的趣事,至今都还被京里人津津乐道呢!
更别提如今的陆辞平步青云,仅及冠数年,便已贵为节度,是一般的富贵人家都不敢高攀的了。他若肯往下看一眼苦求不得的凡人,何患无妻?
陆辞呵呵地笑了,随口胡诌道:“我这不是仰慕滕兄一掷千金的风采,为同你结个亲家,才迟迟不——”
滕宗谅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辞弟还是莫等了罢!”
他家小娘子,过年也才满四岁,哪儿会是陆辞的良配!
一想到陆辞若真成为自己女婿,那他多半要沦落至连在家中,都能被对方使唤得团团转的凄惨模样……
滕宗谅就感到背脊一寒,寝食难安,恶狠狠道:“你想都莫去想!”
陆辞可怜巴巴地叹了口气,还真不吭声了,只安安静静地盯着跳跃的火光看。
——小皇帝将成婚了,他该亲手准备件怎样的礼物,去贺这一大喜呢?
干脆把聒噪的滕兄打包送去吧。
第二百七十一章
赵祯并不知道,他的小夫子正为送何新婚贺礼而发着愁。
在等待礼部筹备大婚的期间,他与郭氏不宜见面,又奇迹般地有了些闲暇,遂挂心起另外一事了。
于是,刚被提上来不久的新内侍,就忽然变得忙碌了起来。
其实是官家脸皮薄,不好意思在太多人面前暴露自己私底下的小小爱好,又着实惦记得紧,才自然而然地盯上了这张新面孔。
在一番恩威并施后,确定对方的嘴巴够严了,赵祯就开始安心地频繁使唤起那人来。
而在其他内侍充斥着羡慕嫉妒的目光中,得此青眼的那位新内侍,却是有苦说不出,肉眼可见地消瘦了起来。
官家每回交代他去办的差使,实际上一直都是同一件。
那便是让他出宫,去各大书铺逛上一圈,还每次都得亲口问问店家,是否有柳鸳鸳所著的,关于柳娘子与陆三元之间那点欢喜冤家般的趣事的新话本。
但柳鸳鸳根本没写新作,他哪怕每日去问个三回,也不会凭空变出来啊!
每次空手而归,都得看着官家由目含希望到彻底失望,还天天如此……他想不感到煎熬都难。
柳鸳鸳虽仅是一笔名,但还是有不少话本的忠实读者清清楚楚地知晓,真正的作者,正是以三步成词,七步谱曲的柳三变。
就连起初只为泄泄老被小饕餮捉弄和撇下的怨气、特意取个花名来,就为写些异想天开的话本故事的柳七,都万万没想到……如今这‘柳鸳鸳’的名气,已经不比他的大名要逊色多少。
当然,也与他多与同在馆阁任职的同僚聚会,又听从了陆辞从前的反复叮嘱,未再轻易应歌妓相邀,随意写些替其烘托身价的艳词去有关。
于雅集中所作的诸多诗词,总能得来文士的一致赞誉,令他的名气稳步上涨的同时,将口碑也保持在一个颇佳的状态。
但雅俗向来难共赏,柳词在市井之中的‘传唱度’,便不可避免地比不得陆辞所知晓的那段历史里的了。
反倒是柳鸳鸳这个柳七专为胡说八道而瞎起的化名,在短短几年里,就已凭借那十二部话本而积累下一大批忠实读者,甚至还被一些无量书坊偷制盗版,卖到了其他州郡,从中赚取了大笔利润。
在别地的读者,还不乏对此信以为真,既为柳娘子这一痴情女牵肠挂肚,又忍不住感叹薄情的风流浪子陆三元会拮取芳心,还有对这场缠绵悱恻,时分时合的恋情憧憬万分的。
反观京城里的读者,在明知这些纯属胡编乱造的情况下,却也被精彩剧情和刻意简化的流畅文笔所吸引,读得如痴如醉,很是挂心下文。
连少出门的闺阁女子,如郭氏一流的贵女,都有不少被这话本吸引,偷偷派婢女买来读。
只是这柳鸳鸳十分可恶,在轻轻松松地吊起他们的胃口后,却一直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懒散。
推出新话本时,毫无规律可言:有时一年出个三四本,有时一年出两本都勉勉强强,还拖拖拉拉到年底才来。
他们不得而知的是——柳鸳鸳的勤快程度,完全是由主人翁陆三元有多‘气人’来决定的。
一旦陆辞叫柳七吃瘪了,作为小小报复,文思泉涌的柳鸳鸳便会重出江湖,作出叫陆辞无可奈何,却让追捧者们如获至宝的新话本来。
令一些京中百姓很是不满的是,柳鸳鸳去年懒惰得令人发指,在七月出了一本后,就再无任何动静了。
现年也过了,眼见着冬去春来,踏青的人越来越多,他怎还是没有动笔?
柳七不知有那么多人正满腹牢骚,他之所以停笔那么长时日,可不是因为陆辞不再气人让他匮乏灵感,而是太过忙碌,无暇分身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