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全部过目了一回,已是三更半夜了。
若换作十几年前,王旦怕还要再熬一会儿。
但随着年事已高,加上积劳成疾,他亦觉得身体每况愈下,这下不敢逞强,就在下人的服侍下稍作洗漱,旋即更衣就寝了。
早朝上仍是寇准一派与王钦若一派斗得不可开交,揪着对头党羽中的鸡毛蒜皮事吵吵嚷嚷,官家一脸兴趣缺缺,哈欠连天。
王旦眼观鼻鼻观心,好似一樽泥塑木偶,全然无意参与进去,心里却浮现出淡淡的哀绪。
不论是天书闹剧,还是寇准与王钦若的斗争,只因真正有能力左右局面的陛下选择了纵容或默许,他便只能默然接受。
这么些年来,他就是明面上全力以赴地配合,再在事后付出双倍的心血和精力,去弥补之前被迫犯下的错误,兢兢业业地稳定朝局和天下。
然而人力有穷时,岁数亦有尽。
王旦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己快油尽灯枯,已是强弩之末了。
他之所以不惜出手雷霆、打包括寇准在内的所有人个措手不及,也执意劝定皇帝,让其同意将陆辞形同于‘放逐’出权力核心的汴京,远离这场不知要持续多久的争斗的原因,正是出于这份急切。
他实在太急于寻觅一位,足以接替自己一直以来真正意志、甚至更上一层楼的青年才俊,来继续补这窟窿了。
曾经,他将希望放在了寇准身上,最后却只收获了失望。
然而做出选择的人,说到底还是他自己,于是王旦也不愿对寇准多加责备了。
但吸取过这教训后,再换在陆辞身上,王旦就心知行动快的重要性。
他并不是担心着铁定要误会他用意的寇准的感受,而纯粹是忌讳王钦若的阴招。
有过受其谗言诬陷的翰林学士李宗谔的前车之鉴,他对这尤其热爱于损人不利己之事的阴毒小人,自是憎恶之余,也防备到了极点。
——落得如此局面,要怪,还得怪他当初不听李沆所言啊!
王旦垂着首,极轻地苦笑一声,便敛了神情,恢复一如既往的肃容,带着一堆没机会在早朝上展示的奏疏,全在散朝后求见陛下去了。
“王相来了啊。”
赵恒见是王旦来,勉强放下手里的道经,给其赐了座,又轻咳一声:“说吧。”
王旦装作没听出官家的心不在焉,一本正经地将摆在最上头的陆辞的奏疏,给轻轻地推了过去:“此奏疏出自摅羽之手。臣读过后,不免有些感叹,他虽年纪尚轻,却已知几分治州的繁难了。”
“哦?”听到陆辞的表字后,原本只是强打起精神来应付王旦的赵恒,才真正生出一些兴趣来:“我倒要看看,由我亲点的那位陆三元,到底写了什么。”
皇帝的兴致,就如王旦所料的那般被勾起来了。
见一切顺利,王旦只微微一笑,安安静静地等着。
他让陆辞走的这手以退为进,哪怕别人难以洞察玄机,但的确不是一步差棋。
离京去外地任官,最怕的不外乎是就此沉寂,被官家遗忘,恩荣不复。
或是奏疏被有心人阻挠,难以上达天听。
但有王旦把持,稳坐朝中,就不可能出现这两种频见的情况。
当初要劝服对陆辞正喜欢着的官家同意将人外派,王旦也费了好一番功夫,还好举对了例子。
一听王旦将当初太宗皇帝有意贬谪寇准之事翻了出来,才真正戳中了赵恒的隐秘忧心。
先帝对彼时还年轻气盛的寇准的极其器重,不比他对陆辞的还要来得厉害么?
这都成就了怎么个牛脾气?
赵恒一想到寇准这一活生生的碍眼例子,才彻底松了口,同意把陆辞放去外地任官了。
只是一晃过去数月,加上王旦和寇准等人的偶尔提醒,赵恒不免对难得一见的三元及第、还是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陆辞,有了一些挂念。
王钦若倒是有意攻击陆辞。
然而陆辞都被明着平调、实际贬到外地做官去了,在陛下眼里,正是最受了委屈的时候。
若对其穷追猛打,反而容易有反效果。
王钦若斟酌后的结果,就是伺机而动。
王旦一直暗中观察着王钦若的动静,见其不动,也丝毫未放松警惕。
对臣下们的这些心思,赵恒只知一半,也不甚关心。
若说他起初的认真,全因陆辞给予他的印象素来不错,在真正读起来时,就被这层次分明、条理清晰、证据充分、计划缜密而游刃有余的内容,给彻底惊艳了。
“养育人才,用为异时兴起太平之资,其所以忠于国家……”
念到喜欢的内容时,赵恒还忍不住直接念出了声。
等看到最后,他还有几分久违的意犹未尽,笑着对王旦道:“王相向来谦逊,但也莫谦逊到饕餮的头上啊!这封奏疏,在我看来,写得可不是一般的好!”
王旦却未附和,只板着脸道:“太过锋芒毕露,便易有急功近利之嫌。”
赵恒此时是看陆辞额外顺眼,听王旦这么说后,下意识地就是反驳:“王相是活了一把年纪了,陆知州却是过了年后才十……”他顿了顿,竟真想起来了:“八吧,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怎就要死气沉沉,谨小慎微了?倒是敢作敢为的这份刚直,才值得人欢喜呢。”
说完之后,唯恐王旦再劝,赵恒干脆直接就把这奏疏给批了。
王旦面上不苟言笑,但此刻见尘埃落定后,心里不由重重地松了口气。
——可算是成了。
等处理完奏疏后,王旦就不多做逗留,利落告退了。
他前脚刚出,后脚进来的,就是闻讯而来的王钦若。
因王钦若最擅逢迎上意,揣摩帝心,赵恒一见到他,比见到王旦还高兴。
不等王钦若旁侧敲击,就直接将陆辞那封写得深得他心的奏疏给说出来了。
王钦若不禁皱起眉头。
怎么,这王旦上一步才将陆辞念撵出京师,怎么现在就替其博圣心了?
他略一思忖,见皇帝还是兴冲冲的模样,故作忠言逆耳的忧愁,泼冷水道:“依臣看,陆知州到底初至任上,所提之事,宜逐步寸进,而不当以大刀阔斧的激进,倒有急功近利之嫌。”
然而,出乎王钦若意料的是,一向颇吃他这一套的官家,此回却不买账了。
赵恒蹙着眉,对这话不置可否,但接下来用彻底冷下的语气所发的逐令,就让王钦若懵了:“好了好了,朕尚有事忙,你便退下吧。”
王钦若震惊之余,也只有讪讪退走。
他自是无从得知,不过片刻之前,王旦就未雨绸缪地给官家打过这一预防针了。
接连被王旦和王钦若泼了冷水,赵恒心里终归是不快活的。
好在,那奏疏已批了下去。
皇帝一不快活起来,就开始找事了。
吵得热火朝天的寇准和王钦若他们,他且不动,但在荣王府大火的事后追责上,他亲自添了几笔。
按理应受到株连的数百人,他既已下过罪己诏,便姑且放过。
而荣王赵元俨,则是削去节度使头衔,降格成为“端王”。
真正的罪魁祸首、怕偷镯子之事东窗事发的主犯韩氏,就被他下令严法查办,“断手足,示众三日,凌迟处死”了。
此诏一出,也意味着这场大火带来的后续影响彻底终结,而直主犯受此严办,不知多少人拍手称快。
就连最仁厚的王旦,也觉此婢死有余辜。
远在汾州的陆辞,自是难以得知京中的风风雨雨。
而那封被陛下御笔亲批的奏疏,则随着众多流言一同,很快抵达了汾州。
这会儿的陆辞,正忙着被他搁置了一段时日、处于考课中 ‘三最’里的抚养之最。
——屏除奸盗,人获安处,振恤困穷,不致流移。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1.翰林学士李宗谔:
宋大中祥符五年,王旦鉴于翰林学士李宗谔工作认真,业务出众,要把他提拔为参知政事副宰相,报表都已经填好,就等着明天上朝时递交。但是被无事不知的王钦若知道了。事情就出在当天的夜里。
于是王钦若对皇帝说,“陛下,跟您打个赌,李宗谔就要发财了,但实际上是王旦就要发财了,可真正的底蕴却是皇上您要丢钱了。”
他解释说,是李宗谔欠了王旦很多钱,根本没法还,可王旦还急着用钱,怎么办?于是王旦就要利用职权升李宗谔的官,让他俸禄加倍,不就好还钱了吗?但说到底,吃亏的就是您了……
赵恒半信半疑。然而在第二天的早朝上,王旦真的就把那份升职报表给递上去了。
后果很严重,王旦的印象分被扣了些还不怕,因为分数实在是太高了,但李翰林的宰相梦就此搁浅,从此终老于翰林院。尤其可怕的是,空缺出来的那个参知政事的位置不能总空着,必须得有一个人上岗。就这样,好运气凭空而落,被原三司使丁谓得到了。
这时总结一下,这件事对王钦若有什么好处呢?他恶搞王旦,毁了李宗谔,到底得到了什么?回顾历史,他什么也没得到,还是当他的枢密使,而丁谓也从来都不是他的人。这就暴露了他的最深层本质——小人。损人不利己。(《如果这是宋史2》)
2.荣王府大火的主犯:
赵元俨府里的一个姓韩的侍婢偷了几个金镯子,怕主人发觉,就顺手放了一把大火烧光了荣王府的金库,想来个死无对证。可效果居然这样好,把大宋朝的国库也给毁了。
赵恒少见地残忍了一次,他勉强听从了王旦的劝告,就事论事,不株连他人(近百余人豁免逃生),连赵元俨也只是被削去节度使头衔,荣王降格成为“端王”,但从严法办了主犯韩氏。这个既贪又狠更蠢的女人被“诏断手足,示众三日,凌迟处死。”(《如果这是宋史2》)
3.四最:
宋宁宗朝时,文以善最标准考课县令,“四善’’继承了神宗时的“四善”,又对当时的“三最进行了修改、补充,由“三最变为了“四最”。增加了“养葬之最”其内容是;
一生齿之最;民籍增益,进丁入老,批注收落,不失真实。
二劝课之最:农桑垦殖,水利兴修。
三治事之最:狱讼无冤,催科不扰。
四养葬之最屏除奸盗,人获安处,赈恤贫困,不致流移,虽有流移,而能招诱复业,城野遗骸无不掩葬。
也就是说,陆辞所在的宋真宗朝还没有出来这么具体的考课标准,但因历史资料有限,我就还是挪用过来了。
现告诉你们,你们心里有数就好啦w
4.虽然跟本章无关,但还是忍不住提一下寇准跟丁谓之间是怎么结仇的——寇准在后期,的确是个四面树敌的疯子。
丁谓原本与寇准关系要好,并且,在真宗初期,寇准还屡次在宰相李沆面前推荐丁谓。而丁谓本人,也因寇准的推荐,而渐渐受到朝廷的重用,故而,丁谓也对寇准恭敬有加。
但是,这样的和谐关系却在一次宴会上被打破了。那日,汴京城外的一处楼馆里,笙歌艳舞,官复原职的寇准也兴致颇高,与人仅推杯换盏了几个来回就有了些醉意,同时还把一些菜汤弄到了自己的胡子上。
当时寇准浑然不觉。但是作为寇准的心腹,丁谓却看到了,丁谓便站到了寇准的身边,十分仔细地帮寇准弄干净。
这样的体贴,本是臣下之间一个表示关系亲密的小事。可寇准却不领情,当着众人的面,心直口快的寇准便嘲笑这个长相丑陋的丁谓:“参政乃国家重臣,怎么能为长官拂须呢。”言外之意是在讥讽丁谓溜须拍马。丁谓顿时羞得满面通红,从此对寇准怀恨在心。
再附上寇准被罢相贬谪时的一桩事:
他在陕州知天雄军时,有辽国的使者路过,慕名来拜访这位名震北国的南朝宰相。照例吃喝,可席间该使者突然问:“寇公,您德高望重,为何不做宰相,到这穷乡僻壤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