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他下诏,令周边派兵增援,才过去短短五日。
哪怕急脚递长了双飞毛腿,点兵出征也断不止这么久。
这便意味着,这次的急报,完完全全是出自小夫子之手的了。
在他顶着满头大汗,衣衫凌乱,近乎形象全无,气喘吁吁地跑到之时,恰好赶上被宫廷卫士引入厅中不久的秦州骑兵,正语气一板一眼、眼角眉梢却难掩喜气地上报着军情。
然而,因他带来的军报过于惊人,竟让议事厅中所有人都始料未及,一时间毫无反应,自然也未留意到太子殿下的到来。
听清他话语的瞬间,赵祯面上也是空白一片。
——六千秦州守军大败三万吐蕃骑兵,斩敌二万一,残部已逃回吐蕃。敌军主帅李立遵,亦殒命于狄青箭下。
赵祯在命他重复数次后,神色渐渐转为平静、遗憾和黯淡。
——若不是听到这么荒唐的鬼扯,就凭身上这黏黏糊糊、无比逼真的汗,他都已经把这场美梦当真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关于张耆和杨崇勋。
张耆(原名张旻),出生在开封城,家世不详,大概属于寻常人家的子弟。不知何故,他在11岁时被选入韩王元休(赵恒)的王府,成为贴身服务的僮仆,或可称为小厮。张耆除了服侍过太子,当日还为太子做过一件特殊的事情。真宗还在东宫时,曾对身边人感叹说:听说蜀中女子又漂亮又有才,何日能有一个就好了!主子一句话,下面的人自然心领神会,不久便将年方十五岁的蜀姬刘氏引入东宫。正是“寡人有疾”,太子对年轻美艳的新人倍加宠爱,刘氏也是“乐不思蜀”。不曾想,此事被太子乳母报告给父皇。在太宗皇帝的干预下,赵恒不得不同意将刘氏放出东宫,但因舍不得抛弃佳人,便让亲随张耆把刘氏带入他家,暂时保护起来。谨小慎微的张耆安排好刘氏的食宿后,为了避免太子多疑,就再也不敢回到家里。真宗登基后,刘氏被接入宫中,以后再晋身为皇后。有了这样一段机缘,张耆又与刘皇后建立了特殊的关系,可谓内外双保险,就此官运亨通,以至于终生享尽了荣华富贵。
按照宋朝官制的规矩,张耆授的是武职官,虽然他从未有过明显的战功,也不懂兵略,却并不影响升迁。景德元年(1004),宋与辽朝休战,签订澶渊之盟,此时距宋真宗登基帝位只有七年时间,张耆已从一个低级武官升至侍卫亲军马军都虞候,加授观察使衔,成为禁军高级将领。此后,由于有天子和皇后的关照,他再升迁为侍卫亲军马军副都指挥使。需要说的是,北宋时期军方有殿前司、侍卫亲军马军司和侍卫亲军步军司三大统军机构,张耆做了马军副都指挥使,便是其中一大统帅机构的副统帅,地位不可谓不高。可他这位大员除了会精心服侍帝王,并不擅长带兵。一次,他因处置选用士卒的事情不当,引起部下不满,几乎引发兵变,真宗只得将他调任枢密副使。枢密院是最高军事决策机关,权力比禁军统帅机构更为重要,他出任副首脑一职,其实是受到重用。以后很可能是因为能力欠缺的缘故,天子只好安排他到地方衙门养闲,不过却给他加授节度使与平章政事的优渥官衔,即所谓“使相”。须知使相是宋朝官场上地位最为显赫的官衔,俸禄比宰相还要高,有了这样的待遇,张耆正落得过舒服日子。
乾兴元年(1022),年幼的仁宗即位,刘皇后成了大权在握的太后,开始垂帘听政。为了报答张耆早年的供养之恩,时隔三年多,刘太后便将张耆提拔为枢密使,让他做了最高军事首脑,附加给的官衔也是一个比一个高,包括邓国公的高爵。另外,还在开封城内为其建造了一座庞大的府宅,内中竟有多达七百余间的房屋。然而,张耆这样一个凭借攀附关系登上军界高位的将帅,既无足可称道的战功可言,又对国防无任何建树,只会坐享厚禄,在中枢充当木偶而已。
据《宋史》本传记载,他虽然富甲一方,生性其实极为吝啬,尤其是对自己家人。他在家中竟设置店铺,家人、奴婢所需日用百货,都要在自家的店里购买,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他还懂得一些医术,所以又亲自为府内人员切脉看病,并出售药材,所谓“欲钱不出也”。如此做派,也难怪遭到士人的耻笑,宰相王曾便公然当着太后的面轻蔑地直到明道二年(1033)刘太后驾崩、仁宗亲政后,张耆才离开枢密院,以护国军节度使的身份出判许州(今河南许昌),之后历任六州长官,改封徐国公。最终,张耆在“安佚富盛逾四十年”之后寿终正寝。张耆死后,朝廷特赠以太师兼侍中的高官,但礼官们没有忘记给他选定了略含贬义的谥号“荣僖”。
杨崇勋出身军人世家,早年与张耆一样,都在东宫追随过做太子时的真宗,故两人算是老相识、老伙伴。但他与张耆还是有所不同,他当年干的是卫士的事,不如张耆更贴近主子,另外与刘皇后也没有特殊关系,故升迁不如张耆那般神速。杨崇勋较张耆心眼多,大约更急功近利些,故敢做些阴险投机的勾当。真宗晚年多病,时常神志不清,此时宰相寇准与枢密使丁谓发生激烈的权力斗争,丁谓背后有刘皇后支持,这就为投机分子提供了可乘之机。风云变幻之际,杨崇勋迅速做出选择,站在了分量更重的丁谓和刘皇后一边。他密告寇准与宦官谋划拥立太子称帝,也就是图谋政变,为整垮寇准提供了口实,从而获取得势者的赏识,并得到超授观察使官衔的犒赏。仁宗初年,刘太后当权,杨崇勋自然受到提拔,历仕殿前都虞候、殿前都指挥使等重要军职,跻身禁军主要统帅行列,并获得节度使头衔,先后在河北等地坐镇统军。就此而言,杨崇勋虽然与张耆都属于攀附上来的人,亦没有什么军功,但品行更为恶劣。
明道元年(1032),杨崇勋出任枢密使。说起来,他之所以也能与张耆一样担当此要职,还在于刘太后的提携。
以后,当辽朝以武力要挟宋朝增加岁币时,他主动请缨,遂被朝廷选为大将出镇河北要地定州(今河北定州)。但他上任后,昏老无能,惹得上下不满,所以不久又被调回内地。再往后,他因为受到不肖之子贪污罪行的牵连,才被勒令退休。庆历五年(1045),年老的杨崇勋病死,朝廷考虑其生前的地位,依照规矩特赠给太尉官衔,谥号则为“恭毅”,稍好于张耆。当日,史家在记述其死事时,没有忘记将其脾性及生前的一件趣事告诉后世:“性贪鄙”,曾役使属下士兵为自己打造“木偶戏人”,然后把这些木偶涂抹成红白两色,运往京师市场出售获利。真是贪心的本性难改,连大臣体面都不要。(《生逢宋代:北宋士林将坛说》)
第二百一十七章
认定了这是一场荒诞梦境后,赵祯不免感到意兴阑珊,未继续听下去,而是在群臣不解的注释中,神色淡淡地转身离去了。
他这一举动,不仅叫原本满是喜色的秦州军士疑惑莫名,也让上一刻还沉浸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离奇大胜的大臣们清醒过来,探究地看向太子的背影。
着实叫人捉摸不透。
殿下对有半师情分的陆辞,一直不都仰仗信重得很,甚至还不惜顶撞官家的么?
怎听闻这等喜讯后,却一反常态,冷淡起来?
赵祯浑然不知,自己的举动已在议事堂中掀起暗潮阵阵。
他一边心不在焉地往回走,一边纳闷这回的梦境怎不仅漫长,还逼真得不像话。
这么说来,他也不是没梦到过秦州来报,皆道援军到得及时,险险守住了秦州。
像这次这般离谱的,倒还真是头一回。
赵祯微微蹙眉,环视四周一阵。
花草精致,假山嶙峋。
……平日,不都在他意识到那是梦境的下一瞬,便将变得支离破碎,让自己幡然惊醒么?
赵祯刚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不对头处,下一刻就因履底陷入地砖上一处不起眼的凹陷,身形猛然往边上一歪。
“殿下!”
纵使紧随他后的内侍们眼疾手快,惊呼着将人给扶住了,不至于栽倒在地,也还是把脚踝处轻微地扭了一下。
只不过,正是这丝让他当场倒抽一口凉气的锐痛,瞬间使他清醒了。
在内侍和宫婢们的紧张告罪、小心查看下,愣在原地的赵祯,却是浑身石化,僵如泥塑。
半晌,他缓缓地、缓缓地扭过头来,重新望向议事堂的方向。
慢着。
……这岂不代表方才的那一幕,压根儿就不是梦?
电光火石间,此念甫一闪现,就深深扎根下来,再也挥不开了。
一抹狂乱的喜意,在赵祯起初茫然的面上骤然迸现。
他想也不想地拨开围在身边、正俯身查看那早已被自己忘至九霄云外的脚脖子的宫人们,径直朝才离开不远的议事堂再次狂奔而去。
于是,在太子以言行举止亲自进行了‘澄清’后,‘陆辞彻底失去殿下信重’的屁话还来不及流传开来,就已再无人肯买账了。
——若是不在意的话,一向尊规守矩、从不失礼的太子殿下,又岂会在众目睽睽下,一会儿跑得满头大汗,一会儿跑得鞋履都飞了一只还毫无察觉?
之后还亲自扶起那名的秦州骑兵,一句句细细问询,唯恐遗漏半分细节。
被李超派来给朝廷报信的,是在这次战役中,被他留下压阵的几名飞鹰营中精锐。
平日忠诚可信,实力虽不似狄青那般惊艳非常,却也稳打稳扎,十分可靠,才被选来委以重任。
毕竟能在殿下跟前稍露个脸,说不准会有益于日后前程。
现得太子这般亲切对待,这几名飞鹰营精兵都快惊傻了,好半天才缓过些许,磕磕绊绊地回着对方那宛若没完没了的追问。
赵祯心中充斥着多少喜,就有多少惊。
这才过去了几日?
那可是整整三万敌军——因对秦州势在必得,李立遵此回决意立威,军中并无滥竽充数,实打实的三万精锐骑兵!
赵祯激动地狠狠拍了拍案桌。
痛快,太痛快了!
小夫子怎地那般厉害!
他稍缓过神后,自是恨不得将一切细节都从对方口中掏出,奈何问来问去,却未能遂愿。
世间会讲故事的人不少,但寻常小事也能聊得绘声绘色、妙趣横生、引人入胜的,却是凤毛麟角了。
偏偏他这几年来,已被‘凤毛麟角’的小夫子给惯坏了去,这时听着识字不多、所知寥寥、又心绪紧张的兵士干巴巴地进行着讲述,不时还语句颠倒,不免着急地拧了拧眉。
饶是他最后耐着性子听对方讲完了,仍旧一脸意犹未尽,脑海中也始终盘旋着许多问题。
——弓和弩都是怎么改良的,竟能发挥这等奇效?
——那多出的万余箭枝究竟从何而来?
可想而知的是,那么多额外制造的箭矢,所耗钱财怕是不少,而秦州分明穷得叮当响,又怎经得起这样花费?
怕是小夫子自掏腰包,督人赶制的。
——而那一箭取得敌军项上首,惊才绝艳的射手狄青,究竟是同名同姓,还就是与小夫子同住的义弟?
——那么漂亮的箭法,又是怎么练成的?
哪怕犹如被百爪挠心,赵祯面上却未表现出来,含笑地对其进行了简单赏赐、又令其先作歇息后,便召请寇准等人回了东宫,好商榷此事了。
听到陆辞凭六千守兵,大败有备而来发动突袭的三万吐蕃精骑的喜讯后,让赵祯暗觉安慰的是,连寇准也被震惊得恍惚了片刻,旋即脱口而出道:“摅羽是如何办到的?”
比起太子单纯以为自己在做梦不同的是,浮现在寇准脑海中的头个念头,却是此事属假。
怕是怀歹心人要坑害陆辞,甚至觊觎大宋,而刻意布下的圈套。
莫不是吐蕃胆大包天,刻意伪造信件、再驱使已降的秦州兵,特意散播秦州大捷的喜讯来,好让朝廷信以为真后,不再向实已告急或沦陷的秦州进行增援。
若秦州当真已然失陷,庙堂却都信了这无论如何都不合常理的瞎话,而任由其余敌军长驱而入,直入中原腹地,后果可谓不堪设想。
“你可亲自一读。”
浑然不知一脸冷肃正经的寇准内心疯转的念头,赵祯笑得牙不见眼,亲手将那封由陆辞亲手写下、仅为第一时间传递喜讯用的军报小心展开,放至寇准跟前。
寇准拿起来,仔仔细细地读了几遍后,不得不承认,这的的确确就是陆辞的字迹。
他读过许多陆辞上递的文疏,对其的笔迹,当然是认得的。
但也存在着陆辞受俘,被敌军胁迫写下的可能。
寇准始终不愿彻底放下疑心,但看赵祯一身喜气洋洋,便知此时此刻不好扫了对方的兴。
他暗下决心,一会儿要利用枢密副使的职权,对那几名所谓的秦州兵进行问询后,只顺着赵祯的话又随意附和了几句,就急匆匆地离去了。
——只是寇准的这番阴谋论,随着几日后那份陆辞整理、编写完、经快马加急送来的厚厚上疏的到来,也不攻自破了。
丁谓面上不动声色,嘴中却急得生了个燎泡。
——这姓陆的小儿,运气怎这般好!
当汴京为这场来得突然、去得同样突然,只留下一场酣畅淋漓的漂亮大胜的仗而热闹庆祝时,几年前就瞄上这位三元风光才过去不久、就又名声大振的太子身前大红人的达官富户们,也忍不住再次起了招婿的心思。
这些年来之所以偃旗息鼓,不仅是因为竞争过于激烈,且之前的穷追猛打毫无成效,而自家小娘子却拖不起的缘故。
更是因陆辞屡受擢升,身价今非昔比,以至于他们所开出的、那些个对寒门登第的新科士人而言极其优厚的条件,都显得无比寒酸,根本看不得了。
也不是没有不惜下大手笔,都要与这位注定前途无限的郎君攀上姻亲的达官显贵,然而陆辞近些年来虽是春风得意,却没少被派去外地任职,真正留在京中的时日,并不算多。
之前又出了陛下厌弃陆辞,将其谪至偏远秦州的怪事,让一干有心人也只敢观望,不敢再召这看似要一落千丈的女婿了。
谁知峰回路转,现又成了最喜陆辞的太子彻底掌权,而官家则重病缠身,无法理政?
即使没这次的天大功劳,论起起用陆辞一事,恐怕也只剩早晚的区别。
正因如此,陆辞虽人不在京中,却毫不妨碍他名声达至鼎沸,重新成为所有人心目中炙手可热的乘龙快婿。
就连按理说当是最热闹的殿试名次揭晓,新科状元宋庠领着一干新科进士打马游街的盛况,都不可能与他这次出的风头比肩了。
虽不至于被衬托得黯淡无光——仍是极受家中有待嫁女的人家青睐追捧的——但在只是凑热闹的寻常百姓眼中,三四年总有一回的进士游街,又哪儿比得上一场叫所有宋人都为之长脸的大胜有意思呢?
真说起来,陆辞当年还是三元及第,模样也比这回的要生得俊多了。
对此心中最感不平的,自然是十年寒窗苦读,一朝进士及第,却被夺去大半风头的这班进士了。
状元宋庠向来温和内敛,对此虽微感失落,但更多的还是释然。
他本就清楚,自己论才学,其实是逊色于弟弟宋祁的,更多是占了‘长幼有序’的便宜而已。得这状元之位,他虽抑制不住的欢喜,却也掺和着复杂的心虚。
现不似想象中的引人注目,反倒让他在想明白后,好受一些了。
况且秦州大胜,以雷霆之势,仅用数日就彻底击溃来犯的吐蕃兵,使大宋军威远扬,乃是国家的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