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澄明,阳光灿烂,江扬走下飞机的时候,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混著机油和青草味道的基地的空气,他忽然觉得,那麽幸福。
包括苏朝宇在内的所有伤员都交给凌寒转移到基地医院,江扬在回办公室的专车上给程亦涵打电话,交待他立刻放下手头的工作,亲自去照顾齐音中将。程亦涵事先预想了各种情况,但齐音中将的被救援实在是太超出人的预料,他想了想回答:“江扬,我认为你最好立刻跟江叔叔报告一下这边的情形。按理说我应该立刻替您预约与第四军彭上将的会谈,但是……”
江扬的车已经到了指挥大楼门口,他快步穿过大堂,直接刷开指挥官专用电梯,信号并没有因此中断,江扬的声音依然镇静有力:“我已经请秦月朗上校帮我约了元帅详谈,安排一下基地医院给齐音中将做系统的身体检查,你亲自跟。”
程亦涵皱眉应了,又欲言又止。
江扬清脆地笑起来,听起来心情极好的样子:“麻烦副官大人移驾下官办公室,还有些私事交代。”
程亦涵抓著手机从自己的办公室里探出头去,透过外间的落地玻璃墙,他看见琥珀色眸子的指挥官正大步穿过走廊,直奔自己的办公室,甚至一边刷卡开门,一边对程亦涵的方向招了招手。
“苏朝宇少校,还好吗?”程亦涵低声问。
江扬轻笑:“不大好,但是,他回来了,对我而言,已经足够。”说完,他已经刷开门走了进去,便挂断了电话。
程亦涵想了想,放下电话,整理了一下需要江扬签阅的文件,又打了几个电话,才大步走出自己的办公室。
江扬已经在他的办公桌後面正襟危坐了,一面飞快地翻阅著已经放在他书桌上的若干文件一面听著来自首都的、超出基地里任何一个现役军人保密级别的电话留言。程亦涵敲了两下门就推开虚掩著的门走进来,递上文件和简报,然後给用咖啡机给江扬煮麦冬党参天花粉等中药为主料的养胃茶,一时间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咖啡机里咔咔的研磨声,和江扬签阅文件时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
隔了差不多半小时,程亦涵才把煮得浓浓的麦冬养胃茶递到江扬手边,还用乌梅和蜂蜜微调了味道,似乎漫不经心地说:“下官已经为齐音中将以及苏朝宇少校的队员们安排了治疗,一会儿就亲自过去盯,不知道长官还有没有特别的吩咐?”
江扬因为早晨扔掉了不少胃药而持续心虚,所以飞快地把这个口感相当奇怪的养胃茶灌了下去,还笑著做了个再来一杯的手势,程亦涵又气又笑,也不好意思追问他是不是真的有记得按时吃药,只把杯子又添满了递过去。
江扬飞快地签完最後一份文件,用笔杆敲著文件夹边想边说:“我们不能扣留齐音中将,不过可以做个谈条件的姿态,这样,你去看看,让院长开份有戏剧性的检查报告,但也要真实可信。”
程亦涵笑起来:“杜嵩院长是厚道人,按小白的话说,他‘有钻石般璀璨医术和磐石般坚定的医德’,所以这种事还是我来打草稿吧。什麽时候长官带著鲜花和水果去探望慰问的时候,我还可以当面背一堆医书给你们听,务必说得严重无比,但只要静养,还是随时可以痊愈就对了。是吧,我的长官?”
江扬大笑点头,刚要说什麽,一条来自元帅府的保密线路亮了起来,程亦涵知道他们父子俩就这次行动免不了要有一场持续很久的谈话,於是把养胃茶倒进大号保温杯里放到江扬办公桌上,便敬礼离开。江扬用手势谢过,接起了通讯。
打来电话的是秦月朗,他的声音相当镇静从容,例行问候了江扬的身体以後,他说:“元帅今天和明天都没有时间跟您详谈,但是希望您提供一份完整真实的私人行动报告,以保密形式送达元帅府,以供判断和参考,另外,元帅有一句话吩咐我务必原话转达。”
江扬捏紧了听筒,下意识地咬住嘴唇,强笑:“请说。”
“元帅说:‘江扬中将,对於年轻人而言,感情用事并不是不能容忍的错误,但对於您,请在每次决策之前,更多的权衡您的地位和责任。’另外,三天後,军部会就此次迪卡斯维和以及救援的事务召开特别会议,我想,您必须出席。”秦月朗说得很慢,公事公办的语气里有种小心翼翼地担心。
江扬深深吸了口气,轻描淡写地说:“是,请元帅放心。我也想请您转达,苏朝宇少校的行动已经获得了我的批准,所以,这次的责任不在他,只是我。”
秦月朗忍不住又想揉江扬的琥珀色小卷毛了,他叹了口气,换上了一种家里人之间充满关心和调侃的语气:“江扬,你是糊涂了,这个游戏里,他就算想扛,也还不够级别。我已经跟元帅谈过了,不会等到年底,过几天,我和你一起去基地。”
江扬迟疑了一下,他想问这是否是一次私人情感的逃避或者解脱,但是又觉得这样的时刻说这些有些不合时宜,微微迟疑间,秦月朗已经轻笑:“不要担心我,三天後就是中秋了,别忘了带点礼物回家来聚聚,姐姐和姐夫都很想你。”说完,便飞快地挂断了电话。
灰头红嘴的雀鸟成群结队的飞过江扬的窗前,他的二秘宋月少校已经妥善地取消了中秋宴客的计划,转而订了数百盒月饼分送给军团各阶层的军官和有特殊贡献的士兵,甚至每盒月饼里都有一张指挥官亲笔签名的问候卡,都是同样的款式,但同样的印刷字却写了独一无二的嘉奖,让每个收到的人都会感到温暖和骄傲。江扬打电话过去感谢她的体贴和用心,他没有跟任何人提起他心底那麽一丝丝的怅然──这一年,终究是要在动荡中收尾吗?
29药
傍晚,江扬处理掉了所有的工作,并且把行动报告传真给了秦月朗,甚至还替苏朝宇补了一份演习报告,和任海鹏刚刚送来的训练报告一起交给指挥官一秘唐风归档。至於苏朝宇的救援行动,江扬打算用“实战演习中特别行动小队由於不可预知的天气原因迷失方向,误入迪卡斯境内,在自救过程中偶然救援齐音中将”为借口搪塞过去,还亲自起草了一份名为《加强军队GPS定位系统在恶劣气象条件下工作能力》的改进通知,准备下发各单位学习领会。
之後,他用抽屉里的几块绿豆酥饼合著养胃茶当晚饭,三口两口吃完了就直接去医院的特护病房看望齐音中将。後者经过了基地医院专家们的精心治疗,下午就醒了过来,此刻精神相当好,正喝著咖啡读一本医院报纸架上的旅行杂志。看到带著花和水果篮来探望的江扬,齐音中将立刻放下报纸,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来。程亦涵穿著浅绿色的军医长褂,端著厚厚的检查报告走进来背书,大意是齐音中将的伤势在得到了妥善的治疗之後并不会让他有生命危险,但是贸然的转移或者长距离的旅行则有可能留下医学难以预测的後遗症,在未来的若干年里,也许会对齐音中将的军旅生涯甚至生活质量起到非常消极的作用。齐音中将特意戴上保护视力的眼镜,认真地翻看那些天书一样的检查报告,并且在程亦涵背书的时候频频点头,表示赞同,最後他说:“辛苦了,程少爷。我想和江中将谈谈。”
程亦涵看江扬,江扬做个手势表示同意,程亦涵便敬礼离开,还带走了房间里的两个护士。齐音中将靠著床头的棉垫看窗外的夕阳慢慢落下,微微一笑说:“我会和彭上将谈,请他为了我做一次让步,在这次救援的问题上,与您共担责任。”
这种坦诚让江扬相当意外,他已经准备好了精美的语言攻势,但齐音中将直接把结果摆在了他的面前,意外的轻松让他警惕,他仔细地审视对方那双幽深的黑眼睛。
齐音中将把护目镜摘下来放在床头桌上,十指交叉叠在胸前,坦然地看著江扬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苏朝宇少校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在现在的士兵里已经很少能看到了。我不想我的救命恩人因为这次救了我性命的活动受到任何程度的责难,我可不可以请求您,不要追究他的擅离职守,更不要对他进行当众的体罚?”
江扬有些诧异,但表面上仍然维持著镇静,一面答应一面和齐音中将客套著商定了对军部报告的说辞,齐音中将当面给第四军的彭燕戎上将打了电话,江扬不能避开拂了对方的坦诚,又不愿意坐在旁边听,就站起来走到露台上去。风很大,基地的夜空晴朗无云,璀璨的银河横亘天边,地上的街灯也似乎能延伸到目力不能及的远方,依稀能听见彭燕戎上将隔著电话的惊喜、怒吼和不甘心的愤懑,齐音中将始终保持著温和的态度和不疾不徐的语调,不怎麽说话却总能成功地控制对方的情绪。大概半个小时以後,穿著病号服的齐音中将走过来敲露台这边的玻璃门,把电话递给江扬,说:“指挥官在通路里等您,想就细节问题,和您详谈。”
江扬站在露台上一个问题一个问题的与对方敲定,在让步和妥协中,他感觉到空落落的胃里传来一阵阵针扎似的刺痛,他不理,继续从容镇静有条不紊地按照计划跟对方周旋。隔壁的隔壁就是苏朝宇的病房了,他能看到顶著一头海蓝色短发的他拉上窗帘,看到他在窗前站了片刻,看到吴小京蹦蹦跳跳地挂在他的身上,然後被另一个从他的位置上看不到的人扯下来。一群人嬉笑打闹的声音被风吹散了,只言片语也听不清楚,他看了许久,可是他们再没出现在窗前。
江扬谈好了一切,挂上电话,客气地跟齐音中将道别,在回家的路上跟程亦涵口述了与彭燕戎上将的协议让他记录发给江元帅,程亦涵飞快地记著,然後忽然听到江扬轻声地说:“对不起,上次的止疼药,可以不可以再多服一片?”
程亦涵的笔尖划破纸面,他努力忍著把记录的本子摔在他面前的冲动,一字一句地说:“绝对,不行!”
江扬从後座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猛灌了几口保温杯里的热水,强笑:“好啦好啦,明天开始我会按时按量地吃药的,我错啦,不要生气。”
程亦涵嚣张地划完最後一个撇捺,把本子递给江扬签字,他从後视镜里担心地看著上司哥哥苍白的脸色,说:“虽然有了这些,江扬,我想军部那边,私自出兵仍然是大忌讳,就算是为了以儆效尤,也至少会给个警告处分的。”
江扬头也没抬:“嗯,我知道。”他随即故作轻松地笑道:“我答应了齐音中将,不会当众惩罚苏朝宇,可是军部那边,大概我要去当众做检查的,真是……”
他忽然停住,隔了半晌,琥珀色的眼睛里有一种迷离的光芒,让程亦涵觉得悲伤而又幸福,江扬闭上眼睛,慢慢勾起嘴角:“我真是心甘情愿,无可救药。”
接下来的两天,基地的最高指挥官江扬中将过得争分夺秒,他终於约到了父亲江瀚韬元帅和老师陆军总司令杨霆远一级上将。杨上将因为上次的撞车事件牵连了江扬十分歉疚,因此在这件事上对江扬进行了一番私人的批评教育之後,便就对如何应对军事委员会的诘问提点了他几点。相较而言,江瀚韬元帅则不客气地多,他把儿子狠狠地骂了一顿,程亦涵进来送文件的时候,就看到江扬以标准的军人的姿态站在窗前,只是不住地道歉和认错,持续了将近一小时。
他的办公桌比平日要凌乱得多,於是程亦涵不得不一面给他整理一面翻找自己要拿走的文件,一只眼熟的小瓶子从文件堆里滚了出来,盖子已经不知所踪,里面更是空空如也。程亦涵认出那是放止疼药的瓶子,而里面原本有至少一周的分量,他觉得愤怒又觉得难过。正好江扬那里挂断了电话,他便把瓶子拖到对方鼻子底下,声音仍然努力维持著镇静:“请用简洁明了的语言解释一下这个超量使用的问题。”
江扬知道程亦涵在公事上对自己的无条件服从从来不会延伸到私人领域,尤其是在涉及自己健康问题的专业领域,绝对是寸步不让,於是赔笑说:“疼得厉害,也没有细数,我错啦。”
程亦涵知道江扬惊人的意志力,会吃这麽多的止疼药一定也是十分不得已,他皱眉,叹口气说:“这种药的止疼效果的确是最好的,而且吃了以後不会像其他品种一样使人昏昏欲睡,不过你也应该知道是药三分毒的道理,这种东西吃多了,结果会很麻烦。”
江扬苦笑:“我也知道,等这次的事情平息,替我约个首都专家看看──留个病根,实在不好玩。”
程亦涵想在江扬胃部狠狠揍一拳,却又放弃了,一拳砸在桌子上,深深吸了口气才说:“已经安排了晚上9点飞首都的飞机,在此之前,你要不要去瞧瞧苏朝宇少校?”
“不去了。”江扬按开关合上窗帘,沈默地打开灯又回到位子上坐下,“无论如何,罗灿看来是凶多吉少,不知道苏朝宇遇到了什麽事,才决定放弃。”
“飞豹团这次去了12个人,我那里有名单,今晚就和砚臣一起把抚恤和嘉奖的文件准备出来,具体的仪式方面,到时候再说。”程亦涵低著头,说这话的时候已经不能像平日那样镇静。这点上江扬相当理解──这许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们见惯了生死离别,却都不肯因此变得麻木,因此每次有战友殉职,无论是否熟识,他们都会觉得悲悯和难过,於是江扬轻轻拍了拍程亦涵的肩膀以做安慰,又问:“我看过苏朝宇的诊断报告,他的伤看起来凶险,其实并不严重。这两日大概恢复的差不多了,你去发个书面的申斥给他,後天早晨叫训练营的齐冠军来领人──带到卫戍部队那边,先关三天禁闭再说。”
程亦涵飞快地答应了,江扬的手指轻轻敲著桌面:“我知道罗灿的事情对他打击很大,也猜到他放弃回来大概是因为齐音中将跟他说了什麽,或者担心大面积武装空袭过程中,强行突入救人会连累他的兄弟们。现在回来了,伤好了,万一左思右想又後悔了,又去做孤胆英雄了可怎麽办,运气这种事,实在是太不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