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里沉默了许久,宋辞盯着苏梦寒好一会儿才沉声道:“你当真不知道?”
苏梦寒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宋辞这次倒是没有再露出什么尖锐的表情和言语。只是沉声道:“我跟楼主虽然是师兄妹,但是师父身在江湖,师母当年的死也有些…所以,师父从不愿意让人知道师妹的身份。在师妹回到楼中之前,我也只见过她两次,对她的事情并不熟悉。但是,我还记得当初师父吩咐我们暗中为师妹打理当初师母早早为师妹准备好的嫁妆。师妹刚回来的时候也非常高兴……或者说期待着的。”
苏梦寒一只手扶着椅子的扶手,他已经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了。但是他没有急着开口,只是平静地听着宋辞说话。
“但是,你逾期未到。师父本来非常生气,打算亲自去找你要一个说法,师父早年闯荡江湖受过重伤,那一次突然旧伤复发就一病不起。楼中还有江湖上不服师父的人并不少,对无双楼虎视眈眈的人更多。师父的病来的太急,根本就没有办法提前做安排。只来得及将楼主之位传给了师妹就撒手人寰了。”宋辞沉声道:“但是师妹年纪太小,根本压不住那些野心勃勃之辈。师父临走前告诉我们,如果实在没有办法,可以去流云会求助。就算苏会首不愿履行婚约……看在师妹当初救过你的份上,应该也会出手相助的。”
说到此处,宋辞狠狠地瞪了苏梦寒一眼。
苏梦寒声音有些紧绷,“无双楼没有人来过流云会。”
宋辞道:“师父刚刚入殓下葬,那些野心勃勃之辈就迫不及待的开始夺权。师妹虽然武功能力都不弱,但是却从未参与过楼中的事物,怎么是他们的对手?虽然有我们几个勉强支持,但是不到一个月时间也被逼的步步后退。几个支持师妹的人不是被逼的流落江湖,就是被关入了牢中。一直忠心耿耿跟着师父几十年的老管事更是为了保护师妹死在了她的跟前。我劝师妹不要再管这些了,凭她的武功只要逃离了无双楼,天下间没有几个人抓得住她。但是……”
宋辞笑容有些苦涩,“哪里逃得了?难到师父不想让女儿一生平安顺遂非要将无双楼传给她才肯罢休?谁也没料到师父会突然早逝,无双楼中那些暗藏野心的,那些效忠师父的,都没有。一旦无双楼落入了那些人的手中,我们这些人,还有效忠师父的人,全部都得死。师父死了两个月,你依然不见踪影。即便是我们都猜测你可能…打算毁约了,师妹还是决定亲自去找你求助。那次,是我陪着师妹一起去的流云会。”
苏梦寒盯着他,沉声道:“你们遇到了什么事?”
宋辞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流云会的人告诉我们,苏会首根本就没有什么未婚妻,更没有说过要娶妻。更何况,苏会首出身名门,又怎么会娶一个江湖女子?我们拿出了你的信物只求见你一面,最后却被赶出了流云会。若是如此也就罢了……”不知想到了什么,宋辞的脸色突然变得极为难看,厉声道:“离开流云会不到两个时辰,我们就遭到了追杀。”
谢安澜心中微颤,突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宋辞恨恨道:“追杀我们的人中,便有我们去流云会的时候遇到的人。据说,流云会只要赚钱,什么都做?”
“流云会不是杀手组织。”现任会首谢安澜连忙澄清道。不过…流云会以前做不做杀手的买卖谢安澜还真不确定。毕竟当初他们跟云慕青认识不就是因为这事儿么?
宋辞道:“那我不知道,反正追杀我们的正是楼中的叛徒和流云会的人,据说是因为我们冒充苏会首的未婚妻,玷污了苏会首的名声。那一战,就在陵江上。我们当时去流云会的人一共九个,最后只有我和师妹活着回去了。敢问苏会首,那时候你在做什么?”
苏梦寒垂眸,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痛苦的神色。那时候他正在北方寻找名医,晞儿的身份需要绝对保密,他的行踪自然也是绝对保密的。
“后来呢?”苏梦寒咬牙问道。
宋辞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道:“那一次,师妹身受重伤,落进了江里。等我摆脱了刺客沿江寻找,找了几个时辰才在下游的芦苇丛中找到她。师妹只跟我说了一句,我们回去,就昏迷不醒了。当时我独自一人带着伤根本没有办法带着重伤的她回沂南,所以只能在当地找了个不起眼的农家养伤。其实…当时我还是抱着一丝期望,或许这中间出了什么问题,如果能见到你的话说不定可以说清楚。就算师妹年轻,我不相信师父的眼光也那么差。只可惜……”
最后自然没有等到苏梦寒。
“十天后,我早上去给师妹送药的时候发现,她不见了。”说到此处,宋辞沉下了脸,“我四处寻找,却怎么也没有找到她的踪迹。最后只得猜测她是不是回了沂南,已经昏迷前她说过要回去。两位可知道,我回到无双楼之后看到的是什么?”
苏梦寒没说话,谢安澜摇了摇头。
宋辞目光悠远,声音也仿佛是从遥远的虚空中传来的一般。
“无双楼的位置并不偏僻,但是整条街上却一个人都没有,除了死人。越靠近无双楼,死的人就越多。当我走进无双楼的后院时,就看到院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个人。都是楼中那些叛逆和谋害我们的人。师妹当时就提着一把剑,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的一颗枯树上发呆。身上的衣服早就被血迹染成了红色,她也半点都不在意。我当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才十七八岁,却以一己之力杀死了几乎半个楼中的人。”
说到此处,宋辞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也是江湖中人,并不是没见过死人更不是没杀过人。但是即便是现在回忆起当时的情形,他心中依然还是忍不住发冷。那时候玉思久院子里的情形和玉思久脸上的神色让他许久都能从噩梦中惊醒。就仿佛…整个世间都只剩下那个一身血腥的少女一个人了一般。所有人,都被她杀了。
更可怕的时候,那时候玉思久还不满十八岁。就在两个月前,她还是个娇俏欢快的待嫁少女。
谢安澜也不由轻叹了一口气,道:“无双楼的叛逆都被她杀光了,所以她才能坐稳了无双楼主之位,是么?”
宋辞微微点头道:“差不多吧。不过她自己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她原本就身受重伤,昏迷了十天醒来便急匆匆地赶回无双楼杀人。事后她倒是没有再昏迷,但是照顾她的丫头和女医大夫说她身上受了五道剑伤,两道刀伤,至于别的小伤更是不计其数。不休养个两三年是绝对无法完全恢复的。我记得,苏公子后来去过一次无双楼?”
苏梦寒有些僵硬地点头,宋辞道:“那应该是她回到楼中两个月后了吧?我之前没见过苏会首,若不是这次见到我也不会知道原来我竟然见过苏会首。”宋辞对他笑了笑道:“苏会首是想问,当时我为什么抱着她回去?”
苏梦寒自然不会回答,宋辞却不介意替他解惑,“无双楼是沂南绿林魁首,但是这个位子也不是天生就该属于无双楼的。若是无双楼拿不出相应的实力,这个位置就只好让给别人来坐。苏公子来的那天,楼主刚刚空手接了沂南江湖一位突然崛起的高手一掌。哦,因为这一掌,她又在床上躺了一个月起不了身。”
谢安澜看着苏梦寒眼底隐藏的痛苦之色,有些迟疑还要不要再说下去。说到现在,宋辞也依然没有说关于玉玲珑性格变化的事情。沉吟了片刻,谢安澜还是决定问下去。苏梦寒绝不是软弱的人,而且软刀子割肉更让人痛苦。既然已经说了这么多,何不干脆说清楚?
“那么,玉楼主到底是为什么会……”谢安澜问道。
宋辞垂眸,微微摇头道:“我也不清楚,开始谁也没有注意到什么。毕竟…那时候大家都很忙,楼主也躺在床上养病,除了性子冷一些,处事也比以前凌厉了许多,但是遇到这样的大事,再怎么软弱的人也该变了,更何况楼主本就不是个软弱的女子。她再也没有提起过流云会的事情,我们自然更不敢提。直到三个月后她外伤已经几乎康复,开始正式接受楼中的事务。有一天早上,我送账册去她书房。她却突然问我‘师兄,我爹去哪儿了’?”
“她又变成了原本的玉思久,不,她比从前的玉思久更加温婉快乐。因为她根本不记得那些让她难过的事情。她知道师母早逝,但是却记不清楚师母到底怎么去世的。她也不记得自己曾经独自在山里住了五年,只记得母亲过世后跟父亲相依为命过的很快乐。她记得我是她师兄,但是…如果问她我们相处的事情,她也说不清楚。若是问得多了,她又能说一些。但是,她说的那些事情其实并没有发生过。在她回到无双楼之前,我确实只见过她两次,而且还是在她很小的时候。”
苏梦寒眼中多了几分沉痛和惊愕,谢安澜沉声道,“她在自己修正记忆。”
宋辞摇头道:“我不知道,大夫也查不出来有什么问题。我原本以为她失忆了,或者打击太重记忆混乱了。只好告诉她她生了病,忘记了一些事情。但是,第二天她又变回来了,不仅变回来了她还记得自己不正常的时候的事情。最初玉思久很少会出现,差不多一两个月也未必会遇到一次。但是后来渐渐地就时不时的会出现了,而且时间都不短。这样一来,就会影响到楼主平时处理正事。玉思久并没有玉玲珑的记忆,楼主也不愿意让她担惊受怕,就让我们骗她,是无双楼主的亲妹妹,从小身体不好所以记忆才会出问题。如果突然醒来发现自己在陌生的地方,不用着急,只要去找我或者平时照顾她的人就可以了。但是因为她不会武功,不可以随便接触我们之外的人,否则会有坏人利用她要挟楼主的。她们的爹娘不在了,这世上她们就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久姑娘自然不愿意因为自己而伤害到辛苦照顾自己支撑着无双楼的姐姐。所以,很少会跟人接触,直到……”直到再一次遇到了苏梦寒。
谢安澜皱眉道:“如果她一直都见不到自己的姐姐,又怎么会一直相信你们?”
宋辞笑道:“睿王妃,事实上…久姑娘并不知道自己的姐姐长什么模样不是么?她记性不好,就算以前知道也已经忘了。”
“所以,你们找了个人来假装玉楼主?”谢安澜道。
宋辞道:“也不用太多,偶尔去看看她陪她说说话就可以了。”
谢安澜皱眉道:“你们觉得,这个法子真的合适么?”
宋辞摇头,“我们没有办法,我们是江湖中人,但是玉思久是真的完全不会武功,根本无法学的那种。她也学不会楼主的决断和手腕,这一点苏公子应该清楚。”
苏梦寒沉默地点了点头。
“所以,我们绝对不能让人知道楼主会有那样虚弱而且纯善的时候,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宋辞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