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我,二代血色素法究竟是什么? )
(那与退化刑有关。)
(什么意思?)
(二代血色素法之所以被称为“二代”,正是因为,它其实就是血色素法。自始至终,并没有一项新的筛检法。)
(什么意思?那是假情报吗?“全面清查”其实只是一项假情报?)
(不。“全面清查”是真的。二代血色素法的原理,其实来自退化刑――它并不创造新的筛检法,它其实是另一组类神经生物;而这组“逆演化”类神经生物之功能,即是逆向追索生化人所有自体演化曾经的轨迹,反向消灭所有自体演化成果。逻辑上,二代血色素法即等于“逆演化”加上旧有的“一代血色素法”。)
(为什么你说那与退化刑有关?)
(那与退化刑完全一致,不是吗?“逆演化”。亦即某种退化。反向消灭所有演化结果。无论筛检法为何,生化人的任何自体演化将无所遁逃,就此失效,且溯及既往。缠斗经年,旷日废时,人类阵营终将取得全面胜利……)
(你的意思是,“逆演化”科技来自“退化刑”相关研究?)
(正确。更准确地说,来自人类联邦政府于贝加尔湖地底设立的秘密实验室,邻近于重犯流刑监狱,方便就近以无数受刑生化人为实验标本。“逆演化”几乎就等同于一种定向更为精准的轻度退化刑。)
(等同于退化刑?未经审判,怎能用刑?)
(以人类之心性,他们又何尝在乎过这些?这可是人类施虐生化人实验的意外收获呢。)
k颓然坐倒。身后语音呶呶不休。
(……艺术并不止于探测“现实”。认为“艺术探测现实”,是对艺术极大的误解。事实上,艺术探测的是“现实的可能性”。这“可能性”包含的是过去曾经存在的现实:历史、过去未曾实现的可能性、现状,以及在未来可能出现的样态。这是艺术的魔术。唯有艺术能于其自身之中同时呈现过去、现在与未来的可能性。“现实”的“所有可能”……)
等等。k想。我认得这个声音。
那是eurydice的声音――
幻觉消失。背景黯灭。
k再度置身于高楼旅店客房中。
四下寂静。eurydice柔软苍白的躯体犹在床褥之下微微起伏。她发出均匀的鼻息,陷落于自己不为人知的梦境之中。
或是,苍茫不定的,另一个人生中。
然而烟尘。烟尘依旧于城市天空中无声飘荡。
(第12只、第13只、第14只巨大的蛾接续撞击了高楼旅店的玻璃窗……)
再没有人能确认,管制区内,第七封印总部界域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意外。或许那加速自体演化之类神经生物,终究杂交媾和了“逆演化”类神经生物组,遂进而导致第11对染色体中m水蛭基因的意外突变?(那失控的生化人血色素原料?“倍数演化”所致基因变异之庞大积累?变异之乘数效应?) 或者,那其实又是另一次故障失误的演化,反时钟逆行,误入歧途到了某个不存在的侏罗纪或白垩纪――那原本独属于沼泽、裸子植物、庞大蕨类与巨兽爬虫――一不存在之物种、一巨型水蛭之时代?
又或者,这其实根本与k无关、与“逆演化”无关、与任何意外无关,而竟是另一桩原因不明的神秘阴谋?
没有答案。然而此刻,于这邻近第七封印总部的d城,凌空数百米的高楼旅店客房中,k的身后,门板上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一阵。接着再一阵。
于那急促撞击的短暂间断中,k再次感到被一种奇异的、暴烈的寂静所包围。
k没有理会那连串敲门声。他只是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默默踱回床前,缓缓坐下。
在他身旁,沉睡中的eurydice嘴唇微动。仿佛梦呓。
然而终究未醒。
k自口袋中取出两颗暗红色胶囊,和水服下。
夜色正吞食着黄昏。亮度寸寸转暗。
然而k知道,那明暗的变化无关时序。那仅是因为意识,或暴乱的烟尘。
这不是梦境。k想。这是一场暴政。他不知那该被称为暴政的形式,或仅是某种虚无核心的衍生物。他不知该以虚假或真实来称呼它。事实上,若是避开地面,将视野框定于天际,此刻看来,城市之景象依旧安宁祥和,一如往常。
城市。城市机械巨兽的轮廓正浸没于深邃如海洋的暗蓝色天空下。云霞于彼处掠取了来自海面的银色微光。如同死亡之标本,城市的心脏犹且酣眠于庞巨如星系般的寂静之中。
然而此刻,一如古典时代那无声漂移于黑漠大洋之上的、成群的航空母舰,这城市辽远的天际线逐渐被那一只又一只的巨型水蛭完全遮蔽。且由于那巨兽形体之全然透明,竟使那所谓“遮蔽”,全像是穿过了一座又一座不存在的,微微扭曲,聚光、散光或倒立镜像的蜃影之城一般。
旅店内,k已逐渐感觉意识之下坠。
仿佛一渐次涣散分离之物正朝向一无明之黑暗缓慢沉落。(那散逸的光。温暖的液体。无数生而为人的,甜美瑰丽之梦境。海水泡沫般无可挽回之幸福……)
画面在k的意识中浮现。
k突然,突然就看见了它。
一幅画面。化石岩页般凝止之时间。那个瞬刻。k看见,深海中,沉睡的自己正被一只m水蛭攀附吸食。
仿佛由此刻右侧额角搐跳不停的紫色蛭虫幻化而成。那是一只巨大的,躯体与人齐高的m水蛭。m水蛭攀附于他后背,口器紧紧黏附于他的脑壳。它的体节剧烈涨缩,快速搏动;而正遭吸食中的自己,则似乎知觉全失,肢体松弛仿若仅存皮囊。无边际的黑暗中,他旁观凝视着自己全身暗红色的生化人血液被水蛭徐徐吸噬,摄入其巨大透明之蛭体,而后散布至其腔室之全身;且竟即于数小时之后――如一次染色过程之倒转逆行,微物之散逸――逐渐淡化、崩解、离析、消融,失却其色泽……
(这就是独属于k自己的,濒死体验吗? )
褪色。仿佛众多有形体之物尽皆沉落入空无。无声无色,无悲无喜,没有梦境也没有感情,没有善意亦全无恶意;直至蜃影般冰冷纯净,透明清晰。
一场暴政。一个没有颜色的人。
第54章
k最后一次见到g?del大约是在eros故世后一周。那恰恰是g?del滞留于第七封印总部之最后一日。隔日,g?del便将以人犯身份被移往位于西伯利亚贝加尔湖北侧湖畔的联邦政府重犯流刑地,在那座深埋于冰冻荒原下的流刑监狱里执行退化刑。平均深度758米的贝加尔湖是地表上最深之湖泊;彼处,冬日时分的监狱建筑恒常沉落于永夜黑暗之底,而隔邻的永夜与永夜间亦仅以一稀薄的黄昏相连。
g?del已得知eros故去的消息。灯光黯淡的会客室里,他看来十分平静,似乎不存在任何情绪波动。简单寒暄过后,k与他讨论并确认了一些移监前的例行琐事。
气氛友善。道别之前,他们站起来握了握手。
而后k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你能否确认,在他们的组织里,你是否曾有过别的代号?”k问,“或者,可能……在某些时刻,你的联络人是否曾给你替换过什么样的名称?他如何称呼你?”
“怎么?审讯还没结束吗?”g?del开了个玩笑。“嗯……”他沉吟,“在单线联系的状况下,我当然不会知道他们彼此之间如何称呼我。”他脸上忽然出现了一抹奇异的微笑,像是理解又像是轻蔑,如同嘲讽亦如同宽谅,“但我的联络人确实给了我一组暗号,供我在紧急时刻主动联络时使用。其中也就包括了一个署名用的代号――”
“所以?”k问,“你的署名是?”
g?del抬起头,凝视着k的双眼;而后又低下眼睑。
“我叫k。”他温柔地说。
(初稿:2007年9月~2010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