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子和叶容之太过相像,或许他根本不像命薄里所说的那样,既平庸又无能……
胭脂顶着视线的压力踏进了亭子, 侧身收起了油纸伞,才转头看向谢清侧,他全程不发一言极为耐心地看着她动作,他太平静了实在叫她摸不着脉络,倘若是能像丁楼烟那样把情绪表露出来就好了,至少她还能把握一二。
可是像现下这样平平静静的模样,实在叫胭脂无从下手,她突然有一种面对叶容之的感觉,这种不动声色却又死寂阴沉的感觉,压抑得她透不过气来。
她垂下眼微欠了身,轻声细语的将自己原本就想好的话道了出来,“奴婢请公子安,我家小姐让奴婢前来与公子说一句话。”胭脂紧紧捏着手中的伞,纤弱的指节都泛了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姐她身不由己,还望公子莫过介怀,祝公子往后得觅佳人,往昔总总皆随风散去不必流连……”
亭外的落雨窸窸窣窣,斜风细雨染湿了亭子里的一角干地,慢慢晕开了一大片。
谢清侧看着她默然不语,半响后,他的声音才透过雨声传进胭脂耳里,他的声音被雨声衬得缥缈淡远,“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微启薄唇重复了一遍,言语之中隐约还透着几分轻描淡写的不屑。
胭脂垂首不语,忽听他言辞淡淡道:“你觉得你家小姐是会被这些羁绊的人?”
胭脂抬起头看着他,不知如何解释,以她在信中的肆意妄为,确实不是个被这种话束缚的人。
他负手而立看向亭外的雨幕,带着几分微讽道:“她丁楼烟若是不想嫁,丁善群会舍得逼她,既然一开始就想嫁于他人,何必招惹我?”他突然转头看向胭脂神色清冷,语气淡淡甚至于有一些轻忽的味道,“你家小姐这是在耍弄我呢。”他的尾音似在舌间轻轻卷起,带着一丝玩闹的亲昵之感。
胭脂闻言瞳孔不自觉放大,一时惊落了手中的纸伞,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带着几分惊悚之意看着谢清侧,常人听到这话或许不以为然,甚至于以为他是个良善宽厚的正人君子,将这事当做玩笑揭过便罢。
可胭脂不一样,她上一世就看清了叶容之,那一顿顿吃软筋散的时日已让她摸透了叶容之的性子,他越是和善后果便越可怖,越是平静下场就越是瘆人。
他现下明明与上一世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可表达情绪变化的方式却一点都没变,那种骨子带着的狠戾、狠毒及狠劣一点都没有少,轻飘飘一句话便让胭脂听了出来。
亭外天色越发迷蒙,蒙蒙细雨浸的亭外草木越发幽深。
谢清侧神情淡漠地看着她惊惧的面色,既不出言安慰,也不结束这般可怕的寂静,反而越发加深了这种瘆人之感。
显然她刚刚的举动让自己处在极大的危险之中,没有一个人会喜欢别人看透自己,谢清侧这种人尤甚。
胭脂架不住他的眼神,那眼神落在她身上透着可怕的压力,她的背脊都透出了细微的汗珠,站她面前的人不是叶容之,绝对不会对她手下留情!
照他的意思,怕是连丁楼烟都不会轻饶,胭脂可不能让丁楼烟背这口锅,事已至此,胭脂只能上前骗道:“非是我家小姐耍弄公子,只是夫人以死相逼,我家小姐她是真的身不由己,公子你可千万别误会了我家小姐!”胭脂是惯会演的,当初装睡都能骗得了七窍心思的叶容之,如今也一定能糊弄过去。
谢清侧看着她默了许久,就在胭脂心悬到最高处时,他忽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胭脂连忙举掌发誓,斩钉截铁道:“绝无半句假话,若有,便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胭脂说的确实是假话,只是她没有想到自己会一语成谶,她这一世的结局真真应验了那句不得好死的话……
谢清侧现下听着还觉得她发誓虽然不是很毒,但也尚可。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就是这么一句话竟成了他漫漫余生里永无止境的噩梦。
谢清侧信了,最主要的是他也不愿相信丁楼烟会是那样的人,他有些漫不经心轻浅道:“无妨,他谢明升娶不娶地成,还是个问题。”
胭脂不由骨寒毛竖起来,她这那是替谢明升当劫,她分明是替谢明升招难来了,竟把谢明升直接推到了谢清侧面前……
照命薄来说,谢清侧的阴险歹毒根本不是谢明升这样的人能招架的,更何况为他保驾护航的杜憬成了谢清侧这边的,这两人随便一弄谢明升就可以再次下地府,准备下一世渡劫的琐事了。
胭脂连忙上前扑通一声跪下,拉住他的衣摆一角,“公子,您这是要逼死小姐啊,若是谢大公子出了事,我家小姐会被旁人的唾沫星子给淹死的!”
谢清侧看着她不说话,胭脂越发不安,她拉着他连连恳求道:“求您千万别这样,他们如今都已然定下来,我家小姐那样骄傲的一个人,若是出了这档子事,旁人一定说我们家小姐不详克夫,您让她怎么活呀,这般一定会逼死她的!”
胭脂紧蹙眉头无法遏制的自责,都是她的错,是她自作聪明,才会弄成现在这样的局面。她不该招惹他的,应该一早就避开了他才对。
如今她既没有帮到谢明升,也没有帮到谢清侧。甚至于将他们两个针锋相对的画面提前了这么多!
许是胭脂说的借口有些道理,‘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寻常闺中女子都禁不住这些流言,更何况是丁楼烟这般名动京都的大家闺秀。
谢清侧微敛了眉,若是不让她嫁谢明升,她家中长辈也不会让她嫁他,若是嫁了别人便更麻烦,倒不如嫁给谢明升,只是这般竟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楼烟嫁给谢明升了,他清清冷冷的眉眼不由蕴藉了怒意。
胭脂见他如此悔之晚矣,她算得什么狗屁夫子,若不是她,哪会害他至此!
风越发大起来,天边响起一道惊雷,风声夹杂着雨声而来,亭外下起了漂泊大雨,雨水溅湿了亭子里仅存的一块干处,胭脂跪在地上烟粉色的衣裙已然晕湿大片,谢清侧抬步要走,她连忙拉着他的衣摆,无可奈何地强调道:“公子,求您千万看顾我家小姐的性命。”
“放手。”他语气里像是绷着无限的压力,胭脂微微发怔放松了力道,手还僵直着任由他的衣摆从手中滑过,他快步走出了亭子,踏进了雨幕中,在层层叠叠的雨幕中离去。
胭脂扶着亭柱站起,看着谢清侧头也不回地离去,她心中不由升起一丝忧虑。
他不是……路痴吗?
这么大的地方走丢了怎么办?
她连忙拿起地上的伞,打开伞径直冲进了雨幕里,往谢清侧离去的方向追去。
谢清侧走的再快也不及胭脂跑的快,很快在大雨中看见了谢清侧的身影。
她连忙追上去,将伞撑过他的上方,胭脂知道他早就全身湿透了撑伞根本毫无意义,可她还是想替他撑着,“公子,还是等雨停了,奴婢再送您回去吧。”
谢清侧是真的好看,上一世的时候那块胎记都没能盖住他的容色,这样的人站在他身旁,任谁都会有一种‘珠玉在侧,觉吾形秽。’的难言之感。
他的眉眼被雨水润湿,长长睫毛沾着晶莹的水珠子,本来冷冷清清的眉眼被染的氤氤氲氲,好看得让人心颤。
这样的殊色连丁楼烟那样的皮相都未必驾驭的了,胭脂不由心累,弟子面皮长得太巧了,往后也不知该给他找什么模样来相配。
谢清侧垂下眼睫掩住了眼里的神情,眼睫上剔透的水珠子顺着睫毛滑落下,良久,他才淡淡道:“告诉她,想嫁便嫁吧,往后的事还未可知。”他说那么明白,让人一听就知道他根本不会放弃丁楼烟,如同命薄里所说的一样。
就连胭脂也不得不承认丁楼烟这样的女子也确实是叫人放不下的,她真的称得上完美无缺。
胭脂抬眼看他微微动了唇可却没吐一个字来,只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微蹙黛眉,眼里透着几分悲天悯人,她闭上眼叹了口气。
是她不该不信命,他和谢明升之间的命根本就改不了,而她也是注定要与谢清侧……为敌。
胭脂心底一种无可奈何油然而生,其中又参杂了些许酸涩苦楚……
她再怎么逆天改命,也终究是照着命薄里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杜憬:“小娘子胆子真大,这谎撒的,天上捅个窟窿都未必及你这个谎撒得大,我都替你嫌命长~”
丹青手:“我这里有□□,要吗?”
尤十一:“姑娘,我劝你早点吃了□□上路吧,不然等他发现了……哎呦~我都不敢想……”
胭脂:“……”
第49章
谢家是百年老宅, 大大小小几十出院子皆透着古朴大方, 这是那些新贵家族金山银山都堆不出来的气韵。
杜憬刚从堂屋会过谢老太爷, 现下正让小厮带着去找谢清侧, 他平日里不会常来谢府, 他身份使然即使是想随意些,谢府也不可能随意待他。
小厮引着他到谢清侧的书房, 杜憬挥手让他退下了, 站着静待了一会儿功夫, 谢揽才扶着容色苍白的谢清侧进来。
谢清侧刚一坐下, 杜憬上前几步端详片刻,才直起身子一手摇着折扇,一边稀奇道:“我原以为你是装病, 没想到还真病了这么久,你这莫不是撞了邪。”
谢清侧还未说话, 谢揽就在一旁抽咽起来,“都是那日淋了这么久的雨, 身上的伤都还没好全又不认得路,要不是小的去找,只怕公子就要丢了……”谢揽说到最后,竟然极为难过得嚎啕大哭了起来, 一副险些把自家公子弄丢的后怕模样。
谢清侧:“……”
杜憬:“……”
谢清侧手掩在嘴边轻咳一声,才道:“去沏茶。”
谢揽闻言忙应声又抽抽搭搭地跑去沏茶了。
杜憬不可思议地看着谢揽离去的背影,感慨道:“小揽还是这么爱哭哭啼啼的,你这儿怎么也没给他淹了?”
谢清侧闭上眼按了按额角, 淡淡道:“也差不离了。”
杜憬收了折扇握在手里,一撩衣摆扶案坐下,见他还是病容苍白的模样,不由凝重道:“你一病这么多时日,秋闱又近在眼前,这可如何是好?”
谢清侧睁开眼微微敛起好看的眉,浅声叹道:“耽误了这么多时日未曾温书,秋闱人才济济,我已无太大把握。”
杜憬闻言也是眉间一褶,沉重道:“可错过这次又得再等三年,若是让谢明升先出头哪还有你的立足之地?”
谢清侧默然不语,眼神淡淡更透出几分凉薄,他冷冷清清的好模样根本瞧不出里头还暗藏了几分阴鸷。
杜憬见状心下会意,他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又道:“可你和谢明升闹成这样,他要是出了什么岔子,谢老太爷第一个就会怀疑你,若是查出了些什么,直接将你逐出世族都是有可能的,这般太冒险了……”
门外有了响动,谢揽端着茶盘进来又将茶具一一摆在案上,谢清侧伸出手端起茶壶,垂眼沏了一杯清茶才抬起清清冷冷的眼,淡道:“那便叫他自己出岔子。”茶水腾起了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他的面容,叫人分不清那是谢清侧还是另外那个人。
他沏茶的神情姿态和那个人一般无二,那么他骨子里是不是也如上一世一样藏了无可救药的苦毒……
胭脂端着一盆清水往丁楼烟屋里去,走到院落外头的树下,上头落下几片泛黄叶儿,一片小叶儿在眼前微微落下,打着回旋轻轻落在水盆里,浮在清水上泛起微微波澜,显出几分冷清凉意。
今日十月初九,是丁楼烟的及笄之礼,也就是说已经过了秋闱,而谢明升也错过了这场本该大放光彩的机会。
按命薄来说他会在这次秋闱名列第一夺得解元。而后在来年二月春闱夺会元,同年三月初一殿试得状元。三元及第,成为今朝第一人。
而这样三元及第的人自开科举以来笼统不过两人,其中一人和胭脂差不了几岁,如今骨头都化成了灰中灰;而另一人便是谢家大公子谢明升。
天子惜才,更何况是这样三元及第的人中龙凤,因着谢明升他也存了让谢家起来的心思,毕竟谢家的根深叶茂是别的世家比不上的,影响力也是举足轻重,若是能将谢明升收为己用,那在朝堂上便用了得用的帮手。
如今谢老太爷年事已高,天子也已能掌控大局,他又看重谢明升的才识,便更不介意因为谢明升多扶谢家一把。
谢明升少年出世,使天下文人震惊之余又无不羡妒佩服,这般才能运气几百年也出不了一个来,更何况是年纪轻轻就如此大才,以后仕途根本无法估量。
谢家因谢明升重入世家名门之列,重回众人视线,连着谢家之前那茶余饭后的笑柄也无人再提,那些与状元郎相比根本提之无味。
状元郎才貌双全且还出身名门,这样的人放在何处不是让人津津乐道的话头,又哪会在意早已嚼烂的‘冷菜剩饭’。
胭脂看着都羡慕嫉妒得直抽眼皮,龙王这个暴发户可以再浮夸些,他是不是把海里捞的奇珍异宝都堆在命薄司了,这命薄写的……啧啧啧……出生名门的世家子、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天子看重的大门生……
这哪是来渡劫的,分明是来耀武扬威的,若是让乱葬岗那群间歇性丧心病狂的知道,还不得来个天下大乱才罢休。
只不过路本来是都铺好了的,可惜中途出了岔子。
谢明升他错过了这次秋闱,在去贡院的路上为了避让一个突然从角落窜出来的小乞儿,从马上跌落了下来昏迷不醒,待醒来时已然错过了秋闱的第一场试。
谢老太爷气得险些晕厥过去,那乞儿年纪极小,问什么都懵懵懂懂,他当时只是瞧见了街边有人将啃剩的鸡腿扔在地上,他便不管不顾地冲过去抢地上的鸡腿了,并没有注意旁的,模样也很是无辜可怜。
然谢老太爷爱孙心切,盛怒之下要拿了那小乞儿送去官府。
谢明升阻止了,他心中虽有不甘可也是注定,这早不早晚不晚得偏偏是那个时候窜出来也只能说是天意如此了,送了官又能如何,还不是一样要等三年,更何况这乞儿进了官府哪里还有活头?
多少一条命,只能算了。
事情传来丁府,丁善群极为惋惜,可也只能叹道世事无常。
可这事究竟如何胭脂是心里清楚,命薄里也确有这么一出,是……谢清侧设的局。
命薄里谢清侧本要与谢明升一道参加秋闱,他才学平庸比不过谢明升,却又因为丁楼烟不想输的太过难看,是以使了手段害他。
他找了几个互不相识的人每每在谢明升必经之路扔吃食,让小乞儿习惯性地以为待在那处等着就一定会有吃的。
待到谢明升经过时便扔下,小乞儿眼里只有吃食,一见便条件反射冲到街对面,那时机扣不多不少正正好,叫人只以为是偶然。
这利用的就是谢明升心地良善,见了乞儿第一反应必会避让,哪怕伤了自己也不会枉害旁人性命。
命薄里是因为有杜憬护得周全,谢明升才没出什么事,现下没了杜憬,胭脂只能自己来。
她本是可以及时赶到的,却被刘嬷嬷教训而拖住了脚,到了那处事情已经无法挽回,连场子都收得差不多了。
胭脂想到此就险些气背过去,她早早就找人递了字条给谢明升,让他不要骑马去贡院,也亲眼确认他的贴身小厮拿了字条,怎么还会如此不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