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钓竿从长云子喉咙中间穿过时,他还没有想通,自己的武器怎么会变成贺孤峰手里的杀器。
钓竿断成两截,被抛在地上。
贺孤峰整了整衣裳,转头对挂在院内树枝上,挂了有一会儿的人说:“看够了?”
那人戴着鬼面具,看上去有些狰狞,但身上的袍子却松松垮垮的,露了大半的胸膛和大腿,袍子下竟似什么都没有穿。面具上眼睛处是空的,一双漆黑深沉的眼眸眨了眨:“还不够。”
贺孤峰左脚微微一挪,面对着他道:“你可以下来试试。”
那人摇了摇头道:“我不试。”
“为何?”
那人道:“因为站在这里的贺孤峰,并不是完成的贺孤峰。”
贺孤峰道:“你想看我的剑。”
那人道:“剑是身外物,有剑无剑,贺孤峰都还是贺孤峰。”
贺孤峰道:“那你想看什么?”
那人道:“心。”
贺孤峰皱眉。
那人补充道:“遗落在云群楼的心。”
贺孤峰的脸上顿现凌厉之色。
那人突然叹了口气道:“我本是来杀你的。”
贺孤峰冷冷地说:“你以为你能?”
“我能。”
“来杀。”
那人摇头道:“我现在却不想杀了。”
贺孤峰道:“为何?”
那人道:“我杀你,是因为你逐鹿之心,问鼎之志。”
贺孤峰脸色一紧。
“我不杀你,是因为……”从面具后看来的目光竟透着几分怜悯和幸灾乐祸,“你志气仍在,却失了心。”
贺孤峰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千岁爷。”
那人没有否认。
贺孤峰沉默了会儿道:“阿裘是你的人?”
千岁爷扭头看向树梢,抬起胳膊,枕着脑袋,慢悠悠地说:“我并不想杀你。纵然你操纵紫纱夫人,四处煽风点火,妄想颠覆景氏江山,但紫纱夫人已死,你不过是一座孤城的城主,空有一身武功,却无权无势,只会利用女人,所作所为实在有限,杀之无用。”
贺孤峰的拳头猛然握紧。
千岁爷道:“被阿裘重创后的你,更是练武功都只剩下了那么一丁点儿,我同情你尚且不及,又如何舍得杀你。毕竟,一个绝代高手像只丧家之犬一样东奔西逃,还与虎谋皮,这么有趣的事,不是时时都能看得到的。”
贺孤峰杀意盈盈。
他的手中依然无剑,他的心中的剑却已出鞘。
千岁爷仿佛毫无所觉,又道:“不过我依然来了。并不是因为我想杀你,而是想知道,那个千方百计地将你逼上绝路,希望引我出手的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个问题也是天将想问方横斜的。
重新上路之后,他忍不住将心中的疑团再度问出了口。
为什么一定要杀贺孤峰?
纵然贺孤峰是平王之后,却不及手握重兵的南疆王霍决威胁更大。
方横斜道:“我只是想试试,能不能引出千岁爷。”
天将疑惑道:“试试?”
“事实上,这已经是我第九次试探了。”一声叹息。人人都以为方横斜算无遗策,却不知他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一日不摸清千岁爷的底细,我一日寝食不安。”
第一次试探,是派刺客进宫,佯装刺杀。
失败。
第二次,是在皇帝摈退众人的时候,猝不及防地闯进去。那次,他救下了席停云。但他真正的目的依旧是——
失败。
……
第八次,阿裘。
这时候的景迟已经拥有问鼎江山的实力,这时候的庄朝已经被他的耳目渗透,庄朝这副担子,已经到了卸下的时刻。他本打算亲自上阵与阿裘一战,然后假死,让阿裘剑指皇宫,逼出千岁爷。
可惜,途中生出变故。
再次失败。
第九次,贺孤峰。
皇帝透露过口风。千岁爷认为庄朝江山一共有三个窃国之贼。
一是霍决。
一是贺孤峰。
第三个皇帝没有说,方横斜也没有猜。
因为他说的两个已经足够利用。
所以这次,他想用贺孤峰逼出千岁爷。
天将问道:“千岁爷会出手吗?”
方横斜看着远处冒起的,一会儿向东,一会向西,一会儿又笔直向上的白烟,微笑道:“会。”
贺孤峰道:“你不想杀我?”
千岁爷道:“不想。”
贺孤峰道:“你不想杀我,我却想杀你。”
千岁爷道:“你受了伤,还想杀我?”
贺孤峰道:“想不想杀你与我有没有受伤没有任何关系。”
“能不能杀我却与你有没有受伤很有关系。”千岁爷再次转头看他,慢慢地支起身子,“就算你毫发无伤,你也杀不了我。”
贺孤峰笑了,极冷极冷的笑,似不屑,又似轻蔑。
千岁爷道:“听说你喜欢皮亨大师的后人。”
贺孤峰笑容一敛,面无表情。
“我原本不信。像你这样的人,心里应该装着满满的江山,视人如草芥才对,可你却被阿裘所伤,”他道,“以你的武功若是不想受伤,自然有一千种办法让自己全身而退。杀阿裘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我实在想不出什么使你拼了受伤也要杀了阿裘。于是,我去你们比武的现场溜了一圈,才知道,你分心了。比武分神是大忌,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尚知这个道理,堂堂平霄城的城主又岂会不知呢?我很好奇什么使你分神,又溜了一圈。然后找到了……”
千岁爷从怀里逃出一块木头,形状像是个马头:“它。”
贺孤峰的脸色变了。
第五十四章 援手
千岁爷道:“点很准,力不稳,应该是名家之后幼年时的作品。皮休一?”
贺孤峰气息微急。
千岁爷看着他,缓缓地叹了口气。他叹了不少气,这一口最为沉重:“其实你心里很清楚吧。云群楼一旦触发,就会全面锁死,不能进,只能出,但出口只有一个,就是你日日夜夜派人把守的那一个。这么多年,那扇门始终没有开启。里面的空气会越来越稀薄,也没有足够的粮食,人根本撑不过去。”
贺孤峰脸色苍白而阴沉,犹如暴风雨前的天色。
千岁爷唇角微扬,笑容里带着几分恶意和嘲弄:“他,宁可死也不愿意再见你。”
贺孤峰出剑了。
没人看清他的剑从何而来,连一直盯着他的千岁爷也没有看清楚。当他看到那把剑的时候,剑尖已经在他的胸前,仿佛只要再往前一点点,就会刺穿胸膛。
可是,这一点点却如千山万水一般遥远。
贺孤峰死死地盯着突然出现在千岁爷胸口的马头,双眼通红。
千岁爷敛目,看着剑尖微微地颤抖起来,笑眯眯地推开他的剑,从树枝上跳下,施施然地往外走。
走到门口,贺孤峰突然开口:“东西留下。”
千岁爷扬眉,拇指和中指拈起马头打量了两眼,随手向后抛去。
贺孤峰单手接住,剑尖缓缓下垂,“叮”的一声打在地上。
千岁爷走出院子,眼中的笑意完全褪尽,剩下如夜空一般浩瀚而深沉的黑暗。
一个身影从暗处走出:“不杀了他?”
千岁爷道:“他武境已破,再难达武学巅峰。一个失了心的武夫,杀之无趣。”
那人道:“西南诸事已了,我要回宫复命了。”
千岁爷轻笑起来。
那人面露骇色。
千岁爷阴沉地说:“沈正和比想象中的更没用,上京这么久,不但没有牵制住方横斜,还让他腾出手到西南兴风作浪。你回京之后,再推他一把。”
那人道:“沈正和已经与瞿康云联手,将方横斜逼得走投无路了。”
千岁爷低头把玩系着袍子的腰带上的结扣:“如果是这样,你查一查方横斜是否还在天机府。”
“之前忠勇伯和昌平侯去过……”他猛然收口,低声道,“席停云?”
千岁爷拈着结扣,眼睛似笑非笑:“他在西南。”
高邈带着慕枕流等人逃出来之后,见没有追兵,即要改道向北,慕枕流停下马:“我要上京。”
高邈道:“东北这条路上有太多的埋伏,我们从北面绕过去。”
慕枕流道:“他们要杀我,就算往南走,也一样会追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