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着的犬牙间溢出某种沉郁的,好似闷雷般的低吼。
随即,他整张脸都发生了变化,灰白的毛自四肢蔓延,火一样烧遍四周。
小椿身上的伤越来越密,仿若敲碎了的瓷器,纹路如蛛网,愈渐扩大,再愈渐深邃。
最后连成一线――
巍然肃穆的长空之上,寒光电流蓄势待发,磅礴的雷电带着难以察觉的怒火呼啸而来,如巨龙狂嗥,大口一张,便将整个白栎树淹没于嘴下。
嬴舟忽觉眼前白光大炽。
刹那间,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
天罚说不清是几时结束的。
白於山的这场无妄之劫,是它自天地开辟以来遭受的头一次祸难,令本就没什么生气的山林,在雷霆过后更加荒芜。
大半的参天巨木被拦腰削断,一时头顶的光线倒是亮了不少。
嬴舟抖了抖脸上的灰土,掀开尾巴,用嘴将掩在皮毛内的姑娘叼了出来。
硕大的栎树当中撕裂开了一条口,狰狞地露出其间白森森的皮肉。
庞然巨物如大厦倾覆,那画面无疑是可怖的。
“诶、诶……你怎么样?”
嬴舟褪去原身,伸手揽住她。
小椿的四肢俨然已经支撑不住人形,凸出灰褐斑驳的树皮,五指与发丝渐次化作细碎的根须,由尖端而起,缓慢地开始枯萎。
她目光在自己苍劲滴翠的树干间不住徘徊,内心感慨地喟叹。
风雨蹉跎上千年,做梦也没想到最终的归宿会来得如此仓促。
她还未长成顶天立地的大妖,亦不曾强大到独当一面。勤勤恳恳地活至成年,老老实实,人畜无害地当妖怪,居然被旁人的天雷劈死了。
难怪都说麻绳专挑细处断,乱雷只打善心人。
我好冤啊。
她心想。
怕是魂魄得在山里游荡上百年才能去投胎的那种。
末了,等眼底悠悠漫起浑浊的白雾,她忽然又觉得。
这遥遥无期,受刑似的年月,就此结束了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横竖,来去都只她一个人。
就算今日走了也不会有谁惦记,这么大一座山呢,春去秋来的候鸟会想起她吗?
嬴舟发现她瞳色不对劲,知晓是大限将至,心里蓦地感到愧疚。
如果不是他们争夺妖骨误入此处,她也不会遭此池鱼之殃,说到底是被他连累的。
他低低道了句“抱歉”,手指拂开小椿眼角洒落的树皮碎屑,好让她能看得更明晰一些。
“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有没有什么,是我可以替你去做的?”
听得这句话,小椿犹自盯着高远的天空,嗓音轻得几乎难以耳闻,无意识地呢喃道:
“我想见白玉京……”
嬴舟一怔,脑中不知所谓的迷茫了半瞬,看她行将闭目,忙连声应道:
“好,好。”
“那……他在什么地方?”
“我要去哪里找他?”
小椿讲出那几个字后其实就已然断了五感,旁边的人被雾气所遮蔽,偌大的视野里仅剩下自己那尊乔木。
正亭亭如盖矣。
白於山最了不起的树精殒命之时,恰逢八月金秋,乃是收获的季节,草木瓜熟蒂落,稻谷万里飘香。
微风过处,满山皆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那棵白栎树也不甘人后,梢头掉下了一粒不怎么起眼的橡果,滴溜滴溜,很快便没入草地里。
第4章 小椿(四) 你好小啊。我都可以当你奶……
“喂、喂!……”
嬴舟连唤了许久。
而树精杳无声息地靠在他臂弯间,只定定地仰着头,仿佛是至死都还在惋惜自己的原身。
她眼底灰白一片,瞳仁褪成了铅色,整个人已经树化了,更像一具自草木里长出的皮肉,就剩一张脸勉强留有五官。
嬴舟终于放下了手臂,好似瞬间抽去精气神,空茫地坐在地上。
他看着怀中枯竭的少女,忽然极度颓丧地垂首,再垂首,用力地握紧十指,抓了一大把干脆的枯叶。
我又搞砸了。
他咬着唇,无比厌弃地让尖锐的指甲扣进血肉里。
我又搞砸了……
没有拿到妖骨,没有在降天雷前除去魔妖,没能自保,最后又害得旁人因他而死。
他还是什么都做不好。
还是那么一无是处。
嬴舟绷紧的嘴角因用力而不住的微微搐动,只是片刻,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揪断的是小椿树化的枝条,急忙就松了手,随即轻拿轻放地搁在一旁。
喧嚣过后的山林静得有些骇人。
周遭不闻鸟啼,亦不闻虫鸣,无风无雨,沉寂得犹如一片死地。
他盘膝待在小椿身侧,安静地出着神,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用以修炼的上古妖兽遗骸已经没了,按理,他应该再去寻觅别的灵物,可此时此刻,就是莫名地不想动弹。
嬴舟枯坐于林间,宛若参禅入定的老僧,有那么一段光景,甚至都感觉不到周遭时间的流逝。
上方的茂密枝叶被天罚削去了十之七八,视线便陡然开阔了不少。
天日高霁,疏疏漏下几缕月光,泼地如雪。
他举目去看,才发现原来都入夜了。
嬴舟摁着膝头,皱眉打量地上的小椿――总不能叫她就这么躺在这儿。
既是草木,那还是入土为安吧。
他如此想着,终于支起身,琥珀色的火焰在掌心拉长变化,聚成一把铲子,打算掘个坑,将她就地掩埋。
白栎树扎根的土壤十分深厚,忙活了一炷香的时间,嬴舟拄着火铲轻轻抹汗。
虽说天雷不曾直接劈到他,但降下的威压也或多或少影响了妖力,维持人形来掘土的确比较消耗体能。
他静默片刻,思索一番,忽然收了焰火,闭目放出自己的原身来。
灼耀的烈火倏忽一跃,显出一头银灰色的狼犬,干净蓬松的毛发灰中泛青,近乎于月白,仰首拔地而起,竟有丈许之高。
嬴舟抖了抖周身的毛,舒活筋骨,找了个不错的姿势,然后……开始手动刨土。
到底是犬类的天性,他干着顺手多了,不觉越来越起劲,还特地仔细修整出坟坑的棱角,孜孜不倦地以求美观。
深山的夜色是静谧的,偶有风声。
残缺不全的夜幕间繁星万点,端的是个和暖的初秋。
地上坚厚的碎石下,一节幼苗破土而出,很快,就以极惊人的速度展开了三片嫩叶。
小椿迷迷糊糊睁开眼的时候,视野便被一头灰白的巨狗填满,而这狗正在专心致志地用两条前腿扒拉土。
周遭堆起了小山似的泥壤。
由于是在幽暗的晚间,她第一反应是下了阴曹地府。
紧接着肃然起敬。
这就是森罗冥界吗?连养的狗也比别处大上好几圈呢,看着就精神。
这念头才冒出去没多久,那白犬双耳倏忽一动,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脸盯着她的位置。
树苗与狗隔着不长不短的距离静静对视。
微风卷过几缕带弧度的尴尬。
小椿觉得,他应该听见了……
*
“你的意思是说,我现在还在阳间,在白於山?”
嬴舟蹲坐在地,他好长的个头,又不愿匍匐身体,得费劲地低着脑袋,才勉强能与那根树苗对话。
纤细的幼苗晃悠着两片青叶,扭前扭后地打量自己。
“这是我的新身体吗?真的假的……好健壮,好鲜嫩!我喜欢!”
“像回到了小时候一样,真怀念啊。”
树苗“捧”起脸颊,兴致勃勃地左右摇摆。尽管这玩意儿连个五官也没有,但嬴舟不难从其丰富的肢体言语间读出一二。
他眉峰若有似无地皱着,将视线再往下垂了一些。
“好歹是修成了人形,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小椿摊开叶子耸肩,“我也想弄清楚前因后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