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巩抬眼看着他,幽幽地说:“咱家如今仍是司礼监随堂太监, 你不过是个外臣,怎敢呼我为犯人!我房中那些东西,或有贵人随手赐的,或有好友赠的,不一定都在册上,又有什么可怪?”
他心里已知是私改奏折的事发了,这种时候却更不能提那事,也不敢露出半分心虚态度,只当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抬头给罗祥公打了个眼色:“罗公公,我此时受外臣污蔑欺辱,来日贵人闻知岂不怜我?你我同是服侍天子贵人的人,奈何坐视?”
罗太监索性如他的愿,垂下眼皮不看他。
谢瑛眯起眼看着他,冷冷地说:“贵人?你私入文华殿,擅改大臣奏章,已是杀头凌迟的大罪,什么中贵人救得了你?莫非你是想说你篡改奏章陷害忠良,竟是为了折上所指的两位万指挥?你是不是还妄图以此攀污皇贵妃娘娘?”
他勃然作色,抓起镇纸在案上重重一拍:“万娘娘最是宫中贤德人,两位万大人亦深荷圣恩,向来识大体,明大义,怎会做这等陷害大臣之事!这分明是有人背后收买你作恶,并以此陷害娘娘,此等奸恶之言实令本官不忍闻听!”
他气得胸脯起伏,又向罗祥拱手:“此人到这地步竟还敢攀污娘娘,狡猾狠戾,实出下官意料,须得先用刑才能吐实话。”
罗祥听到他嘴里三句不离“万娘娘”,心口颤悠悠的,只要他闭嘴,什么都行。他索性看都不朝堂下看一眼,点了点头:“便依谢大人之意。这等贼囚也是不打不成。”
谢瑛含笑点头,叫人上了一套全刑。
掌刑的都是北镇抚司借调来的人,极有分寸,拶夹扛棍敲五刑共下,各只用了二十记,打得李巩全身如同个血葫芦,人却还十分清醒,伏在地上哀哀惨号。
谢瑛淡淡地说:“这是你攀污皇贵妃娘娘的薄惩,此后话语中再有如此不敬处,便不只这一套刑了。”
罗祥实在怕他一不小心审出李巩是受皇贵妃指使害人的结果,忍不住自己开口,喝问堂下的李巩:“此案皇爷俱已知道了,你还不老实伏罪!你究竟受了何人指使擅改奏疏,立刻说出来,不然咱家也要动大刑了!”
李巩脸色青黑,喘气时喉头都带着血气,低头不语,竟像是打算熬刑。
谢瑛冷哼一声:“本官在北镇抚司审过多少场案子,那真有冤的此时就该喊冤,就该拿出自己未曾在场、未曾犯案的证据来。他既拿不出证据,还这样阴恻恻看着厂公与下官,必定是怀怨藏奸。”
李巩死死盯着他,简直要吐血。
罗祥看他的眼神果然不善,心里厌恶,不耐烦地说:“方才上的刑少了,再上一套全刑,看他招不招承!”
力士提着板子上来,又上了二十套拶夹。谢瑛看着李巩呼吸微弱,便虚拦了一下:“巩自陈背后有贵人庇护,下官却怕他与那贵人说自己是他熬刑不过才招承,将来那人要从这上做文章,到皇爷面前抹黑咱们。”
可是人也抓了,也打了,该得罪贵人的也得罪了。要是审不出来,他们却不只是得罪贵人,更要得罪天子了!
罗太监咬了咬牙说:“不怕,尽管打!我倒不信他在东厂里的话还能传到外头去!”
力士们上来仍把五刑上齐了,谢瑛才命人提了证人上来,与李巩对质。
周太监因着这出私改奏疏案,也叫皇上剥了随堂太监差使,只能从头熬起,心里恨死了李巩,字字都照着要命的地方说。来作证的内侍又都要在两位大太监手下过日子,还都盯着李巩的位子,盼着借此机会踩下他出头,自也都指天誓日地证实他在辛丑那日私自入文华殿,有修改奏疏的机会。
李巩还待不认,谢瑛便指着口供一处一处盘问他:“己丑日周公公回房与你说起三位大人上疏事后,你去了哪里?有何人为证?辛卯日不该你侍值时,你怎么会出现在文华殿?”
李巩此时已叫敲得神思昏昏,根本跟不上审问、指证的速度,更想不起谢瑛说的是哪一天,自己能拿什么借口脱罪,只能连连摇头喊着:“冤枉!我没有!”
谢瑛冷笑道:“本官方才问你谁能证明你不曾进殿,不曾修改奏疏,你口口声声说你没有……既然没人能证明不是你,周太监与沈少监等人又力证是你,本案案情已明,你还有什么冤可言?”
他又朝罗祥拱了拱手:“下官早在镇抚司便已猜疑三位大人同时犯讳,事有可疑,便使人寻着字画高手鉴定奏疏上的文字,已证明是叫人添改过。大人不妨找人来鉴一鉴犯人的字与奏疏上是否相同,如此,人证物证俱在,他也亲口承认了没有脱罪之证,自然也再推托不了了。”
罗祥叹道:“你准备得真周全,难怪圣上钦指了你进来帮办这事。这李巩素性奸狡,背后又与人勾结,心存侥幸,确实得有份儿实证压住他!”
谢瑛笑着说:“下官不过是协理,还是大人英察明断,威严慑人,才叫这罪人自己吐口认了私动奏疏之事。”
他出门时便叫校尉去找了会鉴定笔记的人,此时都已拉到东厂,即命传进,在堂上对照笔记。这些造假书画的也都是平常百姓,进了东厂就腿软,身边又趴着个血肉模糊的人作例子,哪里还敢多想,自是人家让写什么就写什么,搜肠刮肚地寻出笔画相似出,写出了具保文书。
人证、物证据在,只差犯人签字画押。罗祥看着堂下无力叫喊,气息奄奄的李巩,眯了眯眼,露出一点杀机:“李巩双手拶坏,写不得字,叫他印个指模便是。”
两个书办拿着廷审文书下去,捏着李巩的手指沾印泥按了手印,转呈堂上。罗太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满意地笑了笑:“如此,就该问他背后主使之人是谁,擅改御前文疏有何用意了。”
改大臣的奏折,还可以说只想陷害大臣,但什么事沾了“御前”二字,就是谋朝篡逆的大案,任他多大的权势也翻不过身。
谢瑛点了点头,含笑答道:“此事若徇理推断,也是昭然若揭――两位御史这些年来上了多少回弹劾的折子,李学士又上过多少文章奏疏,若是犯人与他们有私仇,衔恨报复,势必不得到今日。所以背后推行此事的,必是三人在本次奏章中弹劾的梁、韦二位太监。”
那两个也是皇上宠爱的近侍,比他在圣心里有地位。他现在已经上了司礼监的船,只能跟着走到底,若真能把梁、韦一党们拉下马来,岂止是他能更进一步,他那些儿孙徒弟,也能分点口汤喝……罗祥心头砰砰跳动,俯身凑近谢瑛,低声问道:“这事能做得周全么?”
谢瑛也同样谨慎地答道:“梁、韦二人罪行昭昭,皇爷明裁圣断,必有发落。厂公只管叫证人们上来与他对质便是。”
司礼监的太监们又被提上来,指证李巩与御马监梁公公的义子某人、韦公公的徒弟某人背人私会,具陈他们曾于某日某日在某宫某局见过,甘写结状。
谢瑛命人记下证言,拱手问罗祥:“是否要提与他私会之人来审讯问供?请大人定夺。”
罗祥听着那些太监的名字,都只是韦、梁二人的义子之类,但即便是义子,不是亲身相会,有这个义父子的名头在,也足以叫他们两人担上些干系了。
他亲自抄下名单,命人收押李巩,暂罢了堂审,自己带着一应文书供状,直奔宫中求见天子。
成化帝也正等着这场审讯结果。
他比谁都清楚最可疑的是什么人,也比谁都急着想知道审出的结果――想听见那个合自己心意的结果。
罗祥抱着文疏进去,说出“梁芳、韦兴”两个名字时,天子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而后滔天的怒气便从他心底喷涌而出。他不能像平常人那样大骂,便抽出认罪文书来狠狠摔在地上。
罗祥打蛇随棍上,伏在地上重重叩头,哭着说:“那李巩胆大无匹,口口声声是宫中贵人驱使他,还想嫁祸万娘娘,奴婢与谢镇抚都不忍听这话!幸好谢大人聪明善察,宫人们也向来深感娘娘宽厚慈恩,不曾有人叫他的狂言所误,已将李巩塞了口关起来了。”
塞什么口,不会杀人么!
成化低哼一声,冷冷地看着罗祥,罗太监在下方打了个激灵,却还坚持着问出了一句:“梁公公与韦公公的义子与徒弟们……”
什么义子、徒弟!在宫中竟敢结营党羽,这些阉竖简直无法无天!
天子蕴怒地挥了挥手:“东厂去查!查实,有罪的,发南京,充净军!”
罗祥强抑着喜色,一头叩到地上,哑声说:“是。奴婢必定办得妥妥当当,不叫皇爷费心。”
他转身回去,东厂番子立刻进宫捉拿梁、韦二人及证词中有名号的党羽。罗祥又请旨借调了锦衣卫缇骑下江南,照着名单抓捕谋到各地镇守太监的梁、韦党人。
那些尽是给两位太监和万贵妃搜罗珍玩字画的,在当地皆是恶名照彰,罪证累累,所行恶事挂在梁、韦二人名下,更能叫他们无力翻身。锦衣卫刚抓了人,不用问罪状,便有许多富户百姓、当地官员主动陈情,愿随他们上京做证人。
这些太监有的贪索金银至成千累万;有的为索人家传家宝而逼死宝主;有的图求财绑架富户,凌虐至死……
风声传到处,百姓与官员争着告状,真像京里一样,把这些锦衣卫当了青天追捧。
宫里一气罢了两个御马监的大太监,一批批的内侍拉进东厂,简直是前所未见之举。闹出这么大动静,还没等过万寿圣节便传到了宫外,从三公入狱时便苦心彻查此案的谢瑛,在大臣们口耳间传了许久。
锦衣卫的镇抚竟不怕宫中太监之势,秉公查断了诏狱三公的案子,还搜罗证据替他们翻案――这一翻还翻出了天大的动静,竟把一群太监给翻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