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源拿火箸翻了翻,从白灰下露出几个油棕的大栗子,告诉他:“等不用这盆了也搁在外面让它烧一会儿,栗子煨久了更香甜。”
他自是满口答应。
崔源外面还有许多活要干,把火盆火箸撂到不碍事的地方就走了。崔燮拨了拨火,把栗子重新埋回灰底,铲抹平了一边的灰面,用火箸随手划了两下,在盆里画了个连壳带刺的毛栗子。
这不过是随手画着玩,他划了没几下便放下铜箸,回去接着在纸上画树图背四就换平水韵,画完的纸团了放到火炭上烧成灰。
炭盆里的火断断续续地烧着,灰里埋的栗子很快就烤熟了。栗壳上预先划了口子,烤得焦黄的栗肉地露在外面,吹掉灰尝一口,倒真是又面又甜。
过不久捧砚进屋来斟茶,崔燮就让他自己去火盆里扒栗子吃。
捧砚不仅自己吃着,还给他剥好了一把圆鼓囫囵的搁到桌上。他先前已吃了不少,不着急吃,都先扔在桌边上晾着,抄书的间隙偶尔纸边上照着栗仁涂两笔,也只用寥寥几笔,画出栗仁的形状纹路,明面留白,阴影处略用淡墨烘托,便把栗子画得栩栩如生。
待捧砚又一次给他剥栗子送过来时,看见了他画在纸边的小图,忍不住上手摸了一把,惊讶地说:“你怎么能画得这么好?原来跟陆先生画荷花时,陆先生还嫌你画的匠气,不像真花哩。”
因为原来画画的是小崔燮,不是他这个穿越来的大人。
他心虚地低一低头,眨着眼说:“那时候不是得按着陆先生教的笔法画吗,那又是上色的,调色、下笔时就怕哪儿不对,怎么画都别扭。这是对着栗子随意画的,没有拘束,画得就好了。”
捧砚看着栗子叹息了一阵:“这真真是天份了。要是在家时不跟陆先生学,而是寻个石田(沈周)先生那样的名家,说不定你早就成了画家,老爷也能知道你的才能,看承得你好些了。”
只要捧砚不起疑就行。
崔燮穿来许久,已经对原身周围的人事相当清楚了,捧砚是原身的贴身小厮,了解他比较多,崔源原先是在外院的,其实不太熟悉他的情况。
他看着那孩子充满信任和赞叹的眼睛,默默地叹了口气,把栗仁都塞给他,笑着说:“我也觉得我有天份,自己画的反比按着先生教的画好。回头我也给你画几张肖像,说不定也能画得挺像的。”
捧砚满心欢喜地答应他,捧着几个栗仁出去帮他要点心了。
到了下晌,书斋那条街的里正便给他们家送来了盖好红印的契书,崔燮收在匣子里,从此也是个当老板的人了。
里正吃了他家的茶,没口子地夸他:“我到县里一说是崔家的小官人跟人写了契约,那门口的皂隶都不要我的好处,户房书办什么都不说就盖了印!县里都说你是皇上认定的义民,必定不会违约犯法,那些雇工倒是交了好运,赶上了积德积善的主家了。”
崔燮听得心中一动,问他:“我若想将家里的仆人放良,该怎么做是好?”
里正道:“这却好办,你做主人的出一个放良凭执,到县户房登个记,叫他们重新落户就行。不过放良之后就要应徭役,马上十月就是河工,匠人还要进京轮值……不是,你家匠人都是平民,公子要放的莫非是身边的小厮?”
崔燮倒想把崔源父子都放良了,但想想明代的徭役是从十六到六十都得服的,就没立刻答话,摇了摇头说:“我只是问问。”
里正也不多纠结于此,喝了两杯加满榛栗芝麻的俨茶,着实吃了几块夹肉馅的酥点就离开了。
他走的时候不早,崔燮估量着林先生那学堂该散了,便让张妈妈收拾了几样通州官绅送的好笔墨纸砚,一盒炒的散茶,又拿小竹篓装了县尊赐下的野弥猴桃,去林先生家里送礼。
崔源在门外见着,诧异地问道:“怎么在这不当不正的日子拜师?何不等八月十五,学堂放假,再正式买上拜师的六礼,连同礼金一同奉上?”
崔燮笑道:“拜师自是要捡好日子,今日却是有事要麻烦林先生。咱们书店不是要印新书么,林先生往来的都是生员,论学问算是咱们能找的第一人了,我想请他帮忙出一本书。”
计掌柜想出来的法子都靠盗版,买人家的版也得三四钱银子一张,路上运输又是一笔成本。要是买市面上已成的书翻雕,他们雕版的工夫,人家要看的也就都买够、传抄够了。请个人来写新的,成本也不比千里迢迢下建阳买版贵,何必非要做盗版的东西,让人“千里必究”来?
崔源心说林先生算不上什么第一人,但若加上“找的上”这个定语,他就不只是第一人,还是唯一一人了。
崔燮自去换了新衣裳,打扮得整整齐齐地,带着捧砚往至林先生租的院子。此时早过了散学的时辰,只有几个调皮的小弟子被罚在学里抄书。林先生在厅里坐着看书,见他拎着礼物进去,忙忙地起身迎了,问道:“你如今就安顿下来,准备入学了?”
他将礼物递上,长长一揖:“我家到处都在动土,还乱的让人沉不下心读书,求学之事恐怕要等到中秋之后了,今日上门是另有一事相求先生。舍下也没什么好物可以拿来作礼物,便将旧日相识的一些官绅送的文房四宝和县尊赐下的鲜果拿来了一些,望先生不弃。”
他那些笔墨纸砚都是实实在在的好物,弥猴桃个子虽小了些,却沾了“县尊”两字,好不好的也抬了些身价。
林先生打眼在礼物上转了一圈,便满意地收回目光,捋了捋胡子,笑道:“不说我心里已拿你当弟子看,就凭咱们邻居住着,什么事还用得到一个求字。”
崔燮微微垂头,很是虔诚地说:“弟子一向仰慕先生的学问,是以遇上麻烦第一个便想向先生求助。好叫先生知道,弟子家里近日将城西一个致荣书斋交给我打理。可是自打去年县里大水,那书斋一向不曾好好开张,如今也不知该印些什么。那掌柜的昨日求到弟子面前,弟子自知才学浅薄,只好请先生帮忙,或是寻人写一本长篇小说,或是挑些短篇编整成集……”
他深深作了一揖,恳求道:“这是弟子第一次自己做事,万万求先生相帮,莫教我家里对我失望。”
林先生露出一派慎重的神色,扶他起来,皱着眉说:“你今年不过几岁年纪,怎地就敢接下这编书的大事?”
崔燮叹道:“那书斋是先母陪送的嫁妆,恰好弟子又来了这县里,难道能放着先母遗泽不管,让它衰败下去么?至于编书,弟子万不敢轻狂,只盼先生怜我一片孝心,替我主持此事。”
林先生端着架子沉吟了一会儿,终究还是点了头:“我只看在先令堂的面上帮你这一回。那些话本小说都是摇荡人心志的东西,你是要走科举之途的人,该当以经书为重,不可为这些杂事分了心。”
崔燮连连点头:“这些其实也是工匠做,我自会听从先生教导,在家里闭门读书。”
他将这事交托出去,自然在家里安安心心地读书,还有闲心指导工匠在三重院里各建了两个干干净净的旱厕――虽说张妈妈就要回京,可万一将来有哪个有家室的仆人搬进来,也得给他们的女眷准备一个。
张妈妈看他把家里安顿得井井有条,书坊里的人也好好地听命于他,便收拾起自己的小包袱,跟他主仆三人道了别,带着送她来的男仆一道,赶着辆小驴车赶回了京里。
崔老太太日盼夜盼着孙子的消息,回到家就抓着她问长问短。张妈妈便把这些日子听的看的都说了,夸张地大说大笑:“咱们少爷在老家可是人人夸赞,周围邻居尽都说他是个忠贞义士,愿跟跟他结交。他又得了皇上的圣恩,连县尊大人也爱他爱得不行。老爷这回也只是一时气急了,早晚消了气,就想起他这个儿子的好处了,必定要让人把他接回来的!”
老太太坐在床边听着,开始还满面笑容,听得入神似的,后来听到“老爷”二字,笑容也淡了,叹了口气说:“我等他回心转意,等到我死了都等不来。我就等我大孙子出息了,堂堂正正从中门进来,让他老子娘看着不敢拦他,我跟他爷我们再享几天长子嫡孙伺候膝下的福。”
第26章
张妈妈走后不几天, 计掌柜便带着李进宝和一个雕版的工匠张大到前院求见崔燮, 说是染出了深红、粉红、浅绿、浅青、杏黄几样染色粉笺,还印了边框, 请崔燮赏玩。
笺纸大小近似A4纸, 略细长一些。其中有一半是纯彩笺, 另一半笺纸四边印着朱红的缠花草边框,花样描得细细的, 可见雕工不错。框中分出六行格子, 笺纸边角处还有水洇出的自然痕迹,更显雅致, 左下角印着他们致荣书斋的斋号。
若将这笺纸与现代学生用的笔记本、信纸相比, 可以说是粗陋了。可真拿在手里, 摸着那光滑舒适的手感,看着那古朴温润的配色、笔直均匀的边框线条,崔燮又觉得这笺做得相当精致秀雅。
――至少纸面上就有格子,比他这许多天来练字用的, 要在下面加垫格才能保证字直行齐的普通竹纸、棉纸强得多。
而它所有不如人意的地方, 不就是等着给他这个穿越者改的吗?
他试着在笺上写了几个字, 果然既吃水又不晕,写字流畅顺滑,比平常的纸不但好用,写出来的字也显得更圆润秀美似的。若是最开始就用惯了这种笺纸,怕是以后再用次些的纸写字都不顺手了吧?
反正他就忍不住多写了几行,默下一整段“子夏问孝”。
两个匠人在旁紧张地看着他, 计掌柜更是心跳不已,直到他抬了笔,才憋着那口气,低低地问了一句:“公子觉着这笺制得还可入眼么?”
李进宝搓着手笑道:“这是赶工出来的,不算最精致的,还能再改进的。公子若要好看,还可加些云母粉,纸面就能有亮闪闪的光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