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瑛在院儿里就听到他们俩热热闹闹地讨论给他添不添胡子,走到门口更是把崔燮那句“满北京找不到第二个”清清楚楚地收进了耳朵。
随行的家人都主动落后几步,低着头装没听见。谢瑛站在偏厅门口看着几人,见崔燮不说话了,便朝那三个站着的点了点头,迈步走进厅里,垂眸看着他问道:“崔案首怎么到寒家来了?”
崔燮下意识摸了摸脸皮,感觉并不发热,便自然地笑了起来,站起来拱手一揖:“千户大人客气了,我在大人面前,永远都是当初那个崔燮,大人只管直呼我的名字就是。今日来此还是来晚了,其实早该来答谢大人先前护持之恩的。”
一个“先前”,就把崔家这桩案子从头到尾涵盖了进去。
谢千户看到他递过来的眼神,心领神会,摇头笑道:“崔贤弟成日叫我大人,岂不也是客气的意思?既然你还肯亲近我这武人,我也不跟你见外,我虚长你几岁,你叫我一声谢兄就是了。”
崔燮立刻叫了声“谢兄”,说起要给他画肖像、做衣裳的事:“方才我并无冒犯谢兄的意思,实是觉得谢兄年轻俊美,平常在家合该穿得潇洒些。”
谢瑛笑道:“我诚不如贤弟俊秀,你也年纪轻轻的,该自己做几件好衣裳穿。”
他在迁安过得艰难,穿成那样也就罢了,怎么回京后也没做几件洒落的绸缎衣裳,穿着国子监的袍子就来见人?这袍子上肩膀松垮,袖口、腰间依稀看得出改过的痕迹,他们自己就没做套新的?
他却不知崔燮这衣裳前日新发的,还来不及照着样子做得,今天更是下了学直接就跑来见他,没舍得花工夫换趟衣裳。
谢瑛暗暗叹息,吩咐下人:“我回去换身衣裳,你们把崔公子带到上房招待。”
老管事引着崔燮去上房的客厅,谢山便在这里陪计小掌柜和崔启说话。谢瑛换了衣裳出来,跟崔燮重新见礼,问他:“崔贤弟这回又是来送礼的吧?”
崔燮道:“正是,如今我回到家里,手里的东西较在迁安时好些,便挑了些鲜花、花露来给谢兄熏屋子。再就是……”
“再就是崔贤弟要做件倜傥衣裳给我。”谢瑛笑着将他按到左侧的椅子上,转身坐在他右手,隔着茶几说:“我家里不缺这些曳撒、贴里和搭护,倒是上回分别时,贤弟说替我做的诗,如今可会做了?”
崔燮的嘴角往下撇了撇,很快又坚定地抿平了:“其实,我也会作诗了。”
谢瑛嘴角噙着薄薄的笑意,像是并不相信他这话。崔燮叫他瞧得反倒生出了好胜心,硬气地说:“真的会了。上回圣上传我入宫奏对时,就命我在御前做了应制诗,我也做出来了。如今想想,作诗也没什么难的,至多就是作得不大好……”
做好诗难,要做不好的诗也不难嘛。反正只要合着平仄,押着韵脚就算诗,皇上都没打死他,别人难道还能打死他不成?
他说得如此在情在理,谢瑛也无言以对。不过他们做臣子的不能和皇上比肩,谢大人便不急着领受他的诗才了,摇头笑笑说:“你倒是想得开。可是京里汇聚天下才子,国子监的还在其次,翰林院还有些举神童上来的翰林秀才,可都是些目下无尘的人。往后若有人要跟你比较,你若不能作出些好诗,面上也不好看哪。”
他说话时还指了指自己的脸,双眸弯弯,眼下方的卧蚕鼓起来,神色温柔又亲切,仿佛是跟相熟许久的好友聊天似的。
崔燮上学时跟同学打闹惯了,看他年纪跟自己差不多,这么挨桌儿坐着说笑,就像自己那些同学一样,不禁也露出几分本性,摸着下巴说:“不要紧,我长得好看。”
谢瑛的手停在空中,真正笑了出来。
他笑了好一会儿才收住,眼里却还含着笑意,看着崔燮说:“我往日只知道你画画好,今日才知道,你说话也这么有道理。我看往后我也不要你的画了,你逢年过节也不必费心寻摸什么礼送我,就来跟我说几句道理就够了。”
崔燮的眼神儿往外溜了溜,只当没听懂他打趣自己。
谢瑛看着他手托下巴,目光闪躲的样子,忍不住又想打趣他。只是顺着那只挡住下巴的手往下看去,忽然看到他袖口折缝烫得不大紧,两边滚的皂边有些支起来,谢瑛心里的笑意又淡了下来,捏住那边儿说道:“你这袖子口有些鼓起来了,脱下来叫下人熨熨吧。”
他拍了拍手,廊下随侍的小厮就走进来听他吩咐。崔燮按着衣袖说:“这不要紧,回头我叫家里人给熨一下就行……”
谢瑛道:“待会儿还要在家吃饭呢,穿着袍子也不方便,我有几件年轻时的常服,都是做了就没上过身的。你换上,在家里行动也方面。”
那时他刚遭父丧,家里的颜色衣裳都压了箱底,崔燮跟他那时身材差不多,应当能穿得上。
他吩咐人去烫了衣裳来,叫崔燮隔着屏风换了,把他这套往里缩了不知多少寸的宽大袍子拿去重缝重熨。那身衣裳也不知是怎么个巧合法儿,却是件大红洒金贴里,下面洒落着一把乍开的百褶裙式下摆,外头套着身没袖儿的白搭护。
崔燮头一回穿小裙子,时髦得都不知该怎么走路了,老觉得走路兜风,忍不住去拽那下摆,小声叹道:“这衣服还真是贵人穿的,咱这小老百姓穿不习惯啊。”
谢瑛在堂上侧身看他,缓缓笑道:“穿得挺好看,满北京都找不着第二个这么好看的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放一下本文参考书单吧
写八股部分主要参考
四书章句 朱熹
八股文鉴赏 龚笃清
钦定四书文校注 方苞
八股文内容很多都是题目所在章节的原文或传注,配合四书看就比较容易看懂了
第79章
一时天色近午, 谢瑛就吩咐厨下备办菜肴, 把自己家酿的那高梁酒拿来。
他对崔燮说:“这还是贤弟你当初在通州给我的酒方子,我叫人在庄子上试酿了半年多才得的。我叫人在地里埋了一年多, 喝着比给你送去那时又醇厚许多。不想这高梁做饭吃难以入口, 做酒却比南边儿来的米烧酒和京里的麦烧酒好喝, 又甘又醇,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方儿。”
那是晚清的方子, 当然比明前期的好……
崔燮干笑着答道:“反正不是咱们大明的方子, 外头来的。不都说海上有神仙么,自然比寻常酒家酿的好。”
谢瑛点了点头, 拿过一小坛酒, 亲手拍开泥封, 倒出一小盅酒,推到崔燮面前:“今日就请崔贤弟喝神仙酒,吃神仙肉。”
有小厮拿了个新李、嫩樱桃、糖蒸茄、苗瓜、天目笋、带冻姜醋鱼、酿肚子、水鸡干的八样攒盒过来给他们下酒。
过不久正菜渐次上来。先就是一个蒸得骨肉如泥的猪头,里面的作料都捡干净了, 只见一条条皮面泛着酱红光泽, 肥肉蒸到透明的肉条。再有酒和秋油蒸的神仙肉, 栗子和笋尖儿炒的川炒鸡,两面煎的家常鲫鱼,加鸡屑、火腿屑煨的八宝豆腐,一个生炒甲鱼……
只除一盏冬瓜煨的碧玉官燕珍贵些,都是些家常菜,没什么奢侈难得的东西。
谢瑛亲手替他夹了一箸肉条到盘子里:“你尝尝这个川猪头, 麻香味甚重。还是先父在四川任上时,家里的厨子还从那边儿学的法子,多用砂仁花椒,比京里的卤烧猪肉另有一种特别的香味。”
崔燮蓦然知道了他父亲已去世,心里微有些泛酸,觉得谢千户跟自己同病相怜。可他现在这个身份,实在不能像在现代那样拍拍谢瑛说一句“其实我也是个孤儿”,只能举杯说:“我竟不知尊大人已经过世,令谢兄触及伤心事,是我的不是……”
他正要自罚一杯,谢瑛却说:“这是我自己提起来的,你赔什么罪。我们做武人的哪有几个能安稳寿终,何况先父是为平苗乱捐躯任上的英烈,后人提起来也是荣耀,何需伤心……”
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自己倒了一杯酒喝,叹道:“好酒。这连着糟蒸的烧酒果然香味更浓,比用薄醪蒸出来的好。”
崔燮也默默陪了一杯,顺着他的话头说起了蒸酒:“其实那种用酿好的酒浆蒸烧酒的蒸锅也有用处。把酿好的烧酒倒进那里反复蒸几回,蒸出的酒极浓,不能喝,但是拿来清洗伤口,可以让伤口不发脓,好得快。”
谢瑛道:“其实这烧酒就已经极烈了,我也见过拿它冲洗伤口的,的确好得快。还要再蒸出更烈的么?那种怎么不能喝,你自己蒸来喝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