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陈子陵率领大军围攻河东城之际,由于沈归祭出的一道楚墨令,北燕的阵营之中,便赶来了一批江湖人助阵。其中有一个老头,名叫贾老六,是个惯偷出身;而后又来了一个鲁东汉子,名叫张殿臣,乃是啸聚山林的马贼。
这两位江湖人一文一武、一老一少,合力将秦军的先锋营一举歼灭。在这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之后、四皇子周长安上书朝廷,为张殿臣等人表功请赏;而张殿臣的特殊出身、也被两位丞相和天佑帝看中,想要将其打造成一杆招安的大旗,以吸引更多的草莽英雄弃暗投明、助朝廷抵御外敌。
然而,就在陛下封赏的旨意,还未送抵河东城前线的时候,这一对相见恨晚的忘年交,便彻底人间蒸发了!
当日姜小楼手执三尺青芒剑、于河东城下败尽武林人士的光辉,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而在陆蕊娘那柄“染红尘”剑下、侥幸逃得一条活命的老响马张殿臣,却失去了四十多名跟随他大半辈子的老兄弟,从此变成了一个“光棍寨主”。
原本是正统文人出身的张殿臣,骨子里比谁都更加向往功名利禄;原本借着这个机会,他还准备顺势洗干净自己的臭底、从此拜将封侯、光宗耀祖呢!可当初他们四十八人出离鲁东,一眨眼的功夫,就剩下他这一根独苗苟活于世;这残酷至极的两军疆场,也瞬间将他的黄粱美梦唤醒。!
响马土匪,平日里干的是剪路劫财、勒索绑票的勾当;虽然也天天舞刀弄枪、杀人放火,但本质上却仍然是“民间械斗”罢了!可当他真正踏上两军疆场之后、刚刚斩获一场大胜、顷刻间四十七名弟兄尽数毙命。张殿臣这才幡然醒悟,原来自己根本就不是当将军的这块料!
江湖上从来没有蠢货的一碗饭吃,尽管这些人平日满口都是江湖义气、祖宗规矩;但给他们粘上毛,一个个却比猴都精!这是在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江路中,锻炼出的经验与阅历,也是残酷的现实社会,倒逼出来的生存智慧。
自然法则讲究优胜劣汰、江湖道也如是一样。
于是,幡然醒悟的张殿臣,趁着姜小楼在河东城下大放异彩的耀眼光芒,当天夜里,便找了个没人注意的当口,瞧瞧从河东城溜出去了……
嗖!
张殿臣还没跑出十里,便被树林之中暴起的一声响箭,给吓停了脚步!河东城位于三晋腹地,也有久居本地的山贼土匪;而鲁东张殿臣这次踩过了界,却忘了提前“烧香”;如今遇见同道中人拦路,也难免要多费一番唇舌了……
张殿臣本事内行之中的内行,深知眼下自己的处境如何凶险。只要有一个动作、一句言语,引起对方的不满或是怀疑、立刻就会招来一阵箭雨洗礼,连开口辩解的机会都不会留给他。
见过世面的老江湖就是如此,天王阁紫金殿,也敢挺胸抬头的闯上几个来回;为了活命,狗洞子里钻进钻出,也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耳边传来响箭之后,他双腿瞬间站定、双臂交叉于胸前、双手各比出两只大拇指,无比谦卑挚诚的朝着密林深处喊道:
“辛苦各位,都是老合家的弟兄,阻了三老四少留客,都怪兄弟打熄了一对儿招子!哪位是柜上的瓢把子,出来对对盘子吧!(都是江湖人,妨碍诸位断道劫财,都怪我有眼无珠。哪位是当家主事的人,出来聊几句。)”
“嚯,留了个攒亮的相家子!既然门清,那就报个蔓吧?(原来劫了个内行人。既然你懂规矩的话,那就报个姓吧)”
“跟头蔓!(姓张)”
“跺瓦窑还游吃队?(是有固定山寨落草的土匪,还是吃四面八方的流寇?)”
“哎,原本倒捻有窑,但并肩字的都土点了……(原本在东边有个山寨,但弟兄们全都死光了)。”
“嗯……那这暗线也不能白挂,多少分一碗水喝吧。(那我们不能白出来一趟,多少留下点买路财吧)。”
“你们……哎,好说好说,既然合字亮了盘,留份寸节,也不算旷外。(既然咱们已经见了面,留下一份买路财,也不算过分。)”
三句话对过之后,密林深处传来一阵哄笑;一个苍老的声音也顺势传入张殿臣的耳朵里:
“张殿臣啊张殿臣,你还真够臭不要脸的呀!”
张殿臣闻言神色一怔,老脸一红,也就不再说话了。
因为按照江湖规矩来说,如果是同道之间对切口,向对方提问两次,如果回到没有任何错漏之处,也就算问到头了。那一声响箭是“见面礼”不算在内;可他们问了姓氏、问了窑口,张殿臣也回答的滴水不漏。
所以无论第三句问的是什么,都代表看不起这位江湖同道,打对方的祖师爷的脸面。不但拂了人家的面子,双方的梁子也就结死了。
而这伙人不但问了三句,内容又是黑吃黑的勒索讹诈,严重程度已经足够闹出人命了。但张殿臣却为了苟且偷生、仍然乐乐呵呵的应承下来,确实有点“要命不要脸”的意思了。
奚落的话音一落,脏兮兮的贾老六,便带着一众牛鬼蛇神、从树林里钻了出来;大家伙一边指着张殿臣连番取消、一边死命地挠着自己身上的蚊子包……
得,小偷抓个贼、谁也别说谁了!大家都是临阵脱逃,谁也不比谁高尚!
三日之后,长安城的一支运粮队、途中遭遇一伙马匪的洗劫。据带队回应的粮监官王大人所言,那一队胆大包天的马匪,口音各异、体态不一,脸上也扎着面巾,根本摸不准来路。
而且他们每个人都穿着普通的粗布麻衣、身手也非常普通、闹哄哄的来,乱糟糟的散,绝不是北燕正规军所扮。只不过为首当家之人,手执一柄鬼头大刀非常乍眼,非常像是此前一战声名鹊起的北燕大将张殿臣!
其实,这档子事要是换一个人来报,陈子陵一定深信不疑,并会认真的思考背后的起因于战术意图。毕竟刚刚大放异彩的北燕张殿臣,确实已经许久没有露过面了,很有可能会采取绕后偷袭之法、意图袭扰秦军粮道。
可一来,这位负责押运粮草的王大人,乃是皇后娘家的一名外戚出身;二来,此人言下之意,是想把这件事扣在张殿臣的脑袋上。可他们除了粮食与物资不见踪影之外,车马人命都毫发未损;如果这真是张殿臣所为,从道理上来讲,根本就说不通啊!
所以按照陈子陵的推断来说,这准是监粮官仗着皇后外戚的身份,将那一批军粮倒手变卖,随后再嫁祸给北燕人,搞了一出死无对证的把戏。
其实无论丢粮也好,肥己也罢,这位王姓监粮官,都难逃一死。因为按照军中法度来说,陈子陵身为秦军主帅,凡遇有关粮草之事,皆可以在完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先斩后奏,以儆后人效尤。
可陈子陵不但是秦军主帅,更是秦王府的护卫长出身,也是周家的家生子!如今的皇后王夫人,乃是他旧日主母干娘,从小待他极亲极厚、视如己出一般的疼爱怜惜。
如今自己寸功为立不说,为了这一批谛听的粮草,先砍了主母的娘家人?
没法子,这桩明摆着的“贪墨案”,他也就只能当成“匪患袭扰粮道”来办了,反正当时秦军也并不急缺粮草。
当然,军中出了蠹虫,总不能视而不见。好在攻城战中,那些重甲黑骑也派不上什么用场,索性就让国舅爷王征灵,带着他的弟兄们,前去清缴并不存在的“粮道匪患”好了。等他找不到马匪作乱的时候,就能想起来查查自家的奴才,到底干了什么丧心病狂的勾当了。
陈子陵的做法没有任何问题,既然是王家人的事,那就关起门来让他们自己解决。他陈子陵虽是天子近臣、但毕竟也是个外姓下人出身,实在不便搅合在帝王的家事之中。而且国舅爷王征灵,也不是个无能庸碌之辈;这么大一粒砂子,他要是都能往眼睛里揉,陈子陵也就省的去操那份闲心了……
得到陈子陵传召之时,王征灵也刚刚得到了粮草被劫的消息。国舅爷的第一反应,也与陈子陵的私下揣摩不谋而合。王征灵是个胸怀大志的俊才,心中也十分腻味这些小家子气的亲戚;但眼下这些人捅出了烂摊子、也总不好再让陈子陵这个头号干将,去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操心呐!
于是乎,王征灵将那个比窦娥还冤的表弟,当众打断了四肢手脚;随后又像拖死狗一般、拖拽到了陈子陵的面前。在连唬带吓的反复询问了三遍之后,王征灵连一个辩白的机会都没给对方留下,手起刀落、便剁下了他的脑袋,给了陈子陵一个交代!
按理来说,事做到这个程度,已经算是有所交代了。但王征灵认为事关军粮大事,不容有半分闪失;并且最近他手下的黑骑弟兄、苦于无用武之地;于是,便当众向陈子陵讨下一道帅令,亲自率领八千铁骑、前去展开一场地毯式的大搜索,彻底肃清后方粮道、以保障前方大军供给。
怎知那日一别,就是王征灵与陈子陵的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