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城的蒙蒙细雨才刚刚从天而降、奉京城的地面却已经不见了半分水气。除去街道两旁的树根泥土之中、还略带着些几分潮湿;而某些人家也在这场大雨过后、发现丢了些财物之外、好像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过一般。
雨后的奉京城,天高云淡烈日当头、树上的知了也重新亮开了嗓子、叫起来的声音比雨前还更呱噪了几分。
奉京皇宫的南门以外、如今地上也不见了半分血迹,而那些原本就在这里做生意的摊贩们、大雨一停也都‘重出江湖’、一边忙活着生意、一边亮开嗓子吆喝起了主雇……
就在所有百姓都认为这座奉京皇城、已经回到了往日里的运行轨迹之时、原本还密不透风的人群、仿佛被一柄看不见的利刃割开一般、由远而近、全都在往道路两边挤靠……
几位个子高些的食客、还索性直接站到了饭摊的长条凳上向远处眺望;而那些下面扶着凳子的矮小食客、也都纷纷着急地仰脸问道:“到底瞧见什么了?”“这都是怎么回事啊?”“谁来了谁来了?”
而有一位脖子的长度明显异于常人的大头男食客、此时正一只脚踩在长条凳上、另外一只脚蹬在桌角边、一边摇晃着自己那根长脖子、费劲全力地眺望了几眼、随即便大叫一声、拿腔拿调地对下面那些‘观众’说道:
“嗨!我还当是什么新鲜事呢!敢情是有人家里办白事!这正过悼队呢!谁见了悼队还能不闪呐?真让那些纸扎沾到身上、谁都得嫌晦气不是!”
那些好凑热闹的百姓们一听这话、纷纷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又自顾自地忙回自己的活计去了;还有几位心思更重一些、忙不迭地把身下的椅子往后拉了拉、生怕一会真的沾到了晦气东西、会给自己带来不好的运气。
可是此时此刻、在馄饨摊前有一位穿着颇为讲究的老者、却放下了手中碗筷,数落起了那个长脖子大头的男食客:
“我说‘流星锤’,你这小子整天就知道胡说八道!这是什么地方?这可是南门大街上!谁家的悼队敢打这过?是打算给自己也埋坟堆里是吗?你要是没看清楚,就说没看清楚,胡说八道糊弄人,是欺负我们这些街坊邻居当中、没有一位明白人吗?”
才刚刚坐下的诸位街坊、一听这位老者说的话,也纷纷觉得很有道理:是啊,这可是皇宫对过的南门大街,谁家死人也不敢在皇宫门前发丧啊!这不是诚心给皇帝添堵吗?而且这还不是约定俗成的‘规矩’、而是清清楚楚写在朝廷律法当中的刑律!早在幽北立国之初、太祖武极皇帝便定下了规矩:为了维护皇宫的庄严与安静、任何红白之事、都禁止在距离皇宫两条大街以内的范围通行。
诸位街坊听完之后,刚想重新上桌看个究竟、那个‘神秘悼队’就已经顺着大街由西向东,来到了众人面前。
那位衣着讲究的老者一看、顿时满面羞愧之色:老夫冤枉那个‘流星锤’了!原来奉京城里还真有这不怕死的横人啊!这两排穿的雪白雪白的年轻后生、愣是敢扛着招魂幡、打着挑钱纸从皇宫门口过!这就是仗着年轻、就是仗着混蛋,不知道朝廷法度的厉害啊!可年轻人不懂事、自然不怪他们;但为首那个老者可是个读书人啊,这单从穿着气质上就看得出来!孩子们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你当然是活够本了、可干嘛要把这些后生也往死路上推呢?
他不只是因为自己错怪了‘流星锤’而觉得羞愧、也有些嗔怪那个不懂事的‘老学究’。于是这位老者一摔筷子、放下了十几枚铜钱之后、站起身来分开人群、便离开了此处。
这两行穿白带孝的送葬队伍、正是三北书院的全部班底!除去那些刚开童蒙的孩童之外、以副院长倪醒安在为首、所有人全都是一身丧服、还有好些年轻些的学子更是披麻戴孝、坚强些的咬牙切齿睚眦尽裂、心思细腻一些的更是面色惨白泪雨滂沱。
在悼队的正中央、共有四十八位身强力壮的年轻学子、一前一后抬着两具棺材、正在周围学子的护送之下缓慢前进。这两具乌漆描金的上好棺材、犹如两艘行驶在水面之上的小舟、随着那四十八位学子的身体起伏、一起上下摇晃着……
近乎于倾巢而出的三北书院、除开那些未开童蒙的幼儿之外、就只有‘两位半’缺席:
这头一位、便是三北书院的院长——李登李齐元。早在两北战争爆发之后、李丞相便被已积劳成疾、导致旧病复发、时至今日还在丞相府中养病呢;
而另外一位,就是三北书院这届的‘大学长’——汪诲汪淮南。他的身体倒是极为健康,这次没一道前来、也是根本就不知道发生此事而已。此时此刻的汪大学长,正和他们家那位尚书老爹,一起被关在宗族府大牢当中呢。
还有那‘半位’、便是躺在后面那具棺材里面的魏圭魏子重。如今他的魂魄已经飞到了九霄云外、只留下了那具受尽凌辱的躯体而已。此时,他的遗体正躺在后面那具黑棺材里、被那些曾经面对屠刀‘懦弱退怯’的同窗们,扛在了肩膀之上、再次来到了这个他曾经泼洒过满腔热血的‘老地方‘。
悼队走到了皇宫南门的正对面,倪醒抬了抬手、整个队伍便瞬间停下了脚步。唯独那四十八位肩膀上架着棺材杠的学子、却仍然紧咬牙关,身形也站得如同笔直……
“子重他……就是在这里就义的吗?”
领头之人倪老夫子、头发早已是斑驳灰白、再加上如今他满面悲伤之色、就更显得老迈沧桑了许多……
“是!子重师弟就是在这里、被那群御马监的阉贼凌虐致死的……”
“落棺!”
倪老夫子大喝一声,身后两具棺材便被稳稳地放在地上,激起了满地的尘烟……
“诸位高贤!诸位乡里!在下乃是三北书院的副院正倪醒、字表安在!我等诸位今日来此、是想要跟监国太子殿下讨回一个公道的!若是惊扰了诸位的雅兴、老朽先在这里给诸位赔礼了!”
这位牧草阁主倪醒、在奉京城的‘文化领域’里来说,可要比李齐元的名头更加响亮。李登虽然身为当朝宰相、但终日过的却都是苦行僧一般的生活、根本很少在街面上出现。所以李登这位丞相大人,在普通百姓的心中早就是神话一般的人物了;可这位倪醒倪老夫子,却是个不忌入世的儒门大贤。今日在场的诸位乡亲百姓、其中就有不少跟他攀谈交往过的人、有谁会不记得这位平日里一向客气和蔼、又颇有些童真的老夫子呢?
可今日的倪醒却不复往日里那般诙谐与亲和、满面悲痛语带愤慨、就连对着百姓抱拳施礼之时、双手也都在抑制不住地颤抖着……看他这个阵势、大家心中已经清楚了几分:这位老夫子,看来是动了真气啊!
“老朽自幼从习古来圣贤之学、时至今日、已虚度数十载光阴。老朽虽不敢说已经学有所成、但对于华禹大陆的众家学说流派、也多少都谈得上是略知一二的……想必诸位高贤贵友、定然有昨日在场之人、也有已经听过此事之人,老朽对其中关键之处有些不太清楚、还想请教诸位乡里高贤……”
说到这里,倪醒一转身、把儒袍撩了一个猎猎作响、仿佛一位年轻气盛、头次上阵的小将军一般、双目如火如电、狠狠地投向皇宫南门那个幽暗深邃的‘巢穴’:
“劣徒魏圭,总有千错万错,但却没有触犯幽北三路的任何刑律、也就是说,他本就是个无罪之人!既然魏圭无罪、又为何会被御马监的内官、用那等丧尽天良的狠辣手段、在众目睽睽之下当街虐杀而死?那些御马监的内官,究竟是受何人所主使?再者,他们残忍虐杀小徒之后、又把尸首偷偷运往刑律司的死牢当中、再派地保前去小徒家中、唤他家中寡母前去刑律司衙门收尸。可当她再次返回家中之后、便立刻解带悬梁、随子而去了!老夫想问问看、刑律司的那些老爷们、究竟对小徒的寡母做了什么、又说了什么?究竟被逼到了何等地步、才会导致这位寡母竟然连儿子的尸骨都顾不上安葬、便直接吊死在了房梁之上呢?”
倪老夫子把话说到这里、那些知道昨日之事的人,终于彻底明白了过来:原来,这两副棺材里面装殓的尸骨、一具是昨日为了回护百姓与同窗、英勇就义的‘小先生’;而另一具棺材当中‘安睡’之人,竟然是那位‘小先生’的家中寡母!这当中的龌龊之处还用琢磨吗?什么悬梁自尽呐?这分明就是那些御马监的阉货受人指使、直接灭了他们魏家满门呐!斩草除根到这等地步、已经不是简单的‘手段狠辣’能够形容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