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穿着一身‘金丝手工苏绣’员外服的齐返、便手执着一柄紫檀扇骨字画扇、一步三摇地走入了这间茶馆当中。说来有些奇怪,明明这齐返是锦衣华服的富贵员外打扮;可如今往这间‘下等茶馆’一坐,竟然与周围的气质会是如此和谐。
‘暴发户’齐返最近大发了一笔‘国难财’、每天过的都是极为安乐恬静的逍遥日子,就连牙人行会的事都不太管了,把所有问题往师兄黄石身上一推、说是要给自己放个‘长假’。也不知他一个卖口为生的牙人、哪里来的那么大压力。
“哈……欠!我说老于,你这么早叫我出来干嘛啊?”
齐返往长条凳上歪歪扭扭的一坐、一只脚很自然地踩在凳沿之上,看都不看对面那位李总管一眼、只是伸出手来、重重地拍了一下于梁安的肩膀。
“没事儿敢叫你这位阔老爷吗?这位‘小公子’有一本账簿,是用南康人的记账方式写的。这玩意儿我可看不懂、所以就让喜子把你小子给喊来了……”
齐返一听就不住摇了摇脑袋、‘唰’地一声把手中的精美折扇抖散开来,一边扇这风、一边上下比量着自己那一身装束,对于梁安豪气干云的说道:
“老于啊老于,你要是找我吃饭喝酒我是一定来滴!可是这等赚银子的麻烦事、以后就别再惦记我了!你瞧瞧如今我的这副家当、还用得着受那份罪吗?不看不看、给多少银子都不看!我都这么阔了、还能费那个脑子?”
齐返一边摇着脑袋、一边拿起了属于于梁安的粗瓷大碗、扬起手来先灌了个水饱之后、便站起身形、朝着于梁安拱了拱手告辞道:
“现在处于盛夏时节、贩市的行情大涨、我就不多扰你了。等太阳下山之后,我再来找你、咱们一起去老萧那里喝酒吃鱼!告辞了!”
说完之后,连看都没看向李总管一眼、转头便走;李昱李总管也瞧出来了,这二人原来的关系可能还不错,但这位小胖子显然是刚刚发了大财、有不认穷朋友的苗头。不过既然这兄弟二人现在还没撕破脸皮,那么这牲口贩子于梁安若是可以帮自己说好句话、想来还是能够顶上些用处的。
于梁安实在‘拗不过’他那恳求的目光,急忙出言阻拦已经走到了门口的齐返:
“哎呦?咱们小齐爷发了笔横财这才几天啊?就不认识朋友了?满奉京城里你打听打听、有谁不知道你齐返现在阔了、用不着再赚辛苦钱了!你用不着跟我说这个!这次我叫你来,也是为了帮朋友的一个忙而已。想走是吧,走你的呀!不过你今天要是抬脚一走、以后就嘱咐你们的人、没事少往骡马市走!我于梁安、也没你这么个朋友!”
没想到他那半真半假的‘发脾气’、还真挺管用!已经走到门口的齐返听完这番话、转了一个圈又坐了回来:
“这就对了嘛!咱们兄弟之间不能谈银子、只能谈义气!既然你老于不拿银子打我的脸、我反倒是可以帮着看看了……拿来吧。”
李昱看完了这一出精彩的‘双簧’、对齐返此人自然不疑有他。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了那本简账、四下打量了一圈之后,才从桌下偷偷递给齐返。
足足看了一柱香的时间过去、齐返都一直在絮絮叨叨地小声念着些什么。直到茶都喝干了第三壶、茅房都跑了五六趟去、‘土财主’齐返这才放下了手中账本,长出了一口气说道:
“这位兄弟啊,我也不知道你和老于之间是什么关系、但我和他可是换过‘帖’的生死弟兄。既然你托到他这里了、也就等于托到我齐返头上了。就冲这!我也得跟你说句实话。这账簿有很多地方是残的、那些咱们暂且不论;但至少就我看出来的、这里面的欠账总数大概在四百万白银子左右;而在这四百万两银子之中、最少得有三百二十万两白银的欠账、是人为做出来的‘糊涂账’……”
李昱听到这个数目、既没着急也没害怕。因为这个数字、显然已经超出了他一个新人内廷总管的心理承受范围之内。
“糊涂账?不知齐先生口中的‘糊涂账’、又该作何解释呢?”
“看兄弟你衣着华贵、皮肤细嫩,想来也不是干我们这种苦差事讨生活的贵人;这‘糊涂帐’呢,是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就是把做生意时立下的字据文契、尽量写的语焉不详、无法定义、最终变成一笔双方谁也说不清楚的烂账。就比如说吧,‘今日,张三借李四二十两银子!’兄台你说说看,如此写成的一张借据、那位张三和李四、到底是谁欠谁的银子呢?”
齐返生动形象解释完之后,又把那本账簿朝着对面这位李总管面前一推,随即低下头来、小声跟他耳语道:
“听兄弟一句劝,若是写下这本帐的主人家、是个有钱有势的大人物、你就还是认倒霉吧!毕竟这账簿之中的好些做法、都是必须熟悉到一定程度之后、才能想出来的阴招。也就是说,你们家里……有!内!贼!。”
说完之后,齐返也不再说话、似笑非笑地朝着于梁安拱了拱手,转身便走出了茶馆;而那位虚心求教的李总管、也赶紧找茶馆掌柜的借来了纸笔、记下了齐返核算出的那些天文数字。
李总管回宫如何复命暂且不提、单说土财主齐返,一步三摇地离开了城南骡马市茶馆之后、片刻都没敢再耽搁、直接雇了一辆驴车、奔着丞相府的方向去了。
正坐在门口抽着旱烟的李福李总管,刚一见齐返这身烧包行头、便扑哧一声乐了出来;可还没等他出言挤兑几句、只见齐返不停地朝着他摆了摆手、一头便扎入了丞相府的书房之中。
等沈归和李登赶来书房之后、便见一身锦衣华服旁员外打扮的齐返、正躬身趴在字台之前、手中狼毫运笔如飞、仿佛正在写着什么东西;而李福刚想出声呼喝、便被李登摆了摆手止住了声音。之后、这翁婿二人便轻手轻脚地走入了书房之中、等待着齐返顿笔。
“呼……没想到这太久不看账、连记性都差了许多。这里面有忘了的、也有我记不太清楚的、还有人家根本没写的、你们先凑合看吧。”
满头大汗的齐返、一屁股坐入了身后的圈椅之中。手中不停摇晃起刚刚展开的扇子、又伸手把领口敞开了一些、朝着门外大喊:
“福叔,给上碗茶呗、这他娘的鬼天气、也太热了吧……”
沈归一边朝着字台前走去,一边训斥着齐返:
“明知道这么热的天、你那么沉的身子还穿的跟‘地主老财’似的、没把你闷出暑热痱疮来、已经算是你小子的便宜了!总共才挣了几两银子啊?也能把你给烧包成副德行?真要是哪天让你发了笔大财、还不得让银子烧的投了井?”
“嗨,你当我想啊?谁知道李昱那个小腌臜货、能先托到骡马市老于哪里去呢?老于可是个正经买卖人、家里有婆娘有儿子的,我总得先把他给摘出去吧?”
不用说,这本账簿里记载的太子罪证、早晚都有真相大白的那么一天;御马监忌惮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刘半仙、自然是不敢朝沈归下手的;而有李福这个神秘高手管家坐镇、丞相府他们也讨不到任何便宜去。
不过、李昱托到的于梁安、却是一个实打实的‘良民’,又怎么可能挡得住御马监那些虎狼之辈呢?而齐返故意做出这副没见过世面的‘土财主’模样、也是想洗干净于梁安身上的嫌疑,好让他们一家老小能继续过上安稳的日子。
最近半年之间、他齐返的大名,在奉京城的街面上早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若是真到了不得不‘走漏风声’的紧要关头、所有人下意识的第一怀疑对象、都会是齐返这个走街串巷的牙人头领。这样以卖嘴为生的牙人、无意间说漏了嘴岂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吗?
沈归通读了几遍账簿之后,脑子彻底变成了一团江湖。他拎着那几页纸、一边‘刷拉刷拉’地在半空中抖着、一边对李登哭丧着脸说:
“这玩意儿我真是一点都不懂啊!要不然还是有情劳动岳父大人您、给这不成器的小返涨涨本事、说道说道?”
李登看着那满篇的墨迹、随即也是眉头一皱、朝着沈归连连摆手道:
“老夫很多年都不看这东西了,眼前早就飞蚊子了,看不清楚字又怎么算呢?走吧,还是让长宁重新核算一遍、那孩子手中的一把‘算盘籽’、还算是用的精明。”
齐返虽然是牙人里的头目、但若说是成三破五、赚牵线银子的账本,他还算比万长宁更熟一些;可如今这等在南人手中炮制的‘小花账’、却还是万长宁这个曾经的户部左侍郎更加靠谱一些。
万长宁只草率地翻了几页、便一次性要来了四把算筹、‘噼里啪啦’的声音响了短短一会、万长宁便眉头紧锁地看着沈归说道:
“总欠账数目是四百零三万两银子没错;但其中的记载不明的糊涂账、应该还在三百五十万两、到三百八十万两之间的数目。由于账簿不完整、我只能半猜半算的做到这个程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