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归提出这个要求的理由也非常简单,他是想看看在谛听的老窝之中,那些几乎可以通行天下的硬通货,到底是个什么市场行情。可自己才说了一个名字,竟然就被那个办事非常稳妥、语态也极其温和的谢川谢管事,非常粗暴直接的打断了话头;随即又跟做贼一样,把自己和齐雁连拉带拽地拖到了旁边的一个小巷子里。
“呼……那东西是能当街说的吗?二位公子爷呀,您们都是从北边来的,不清楚我们这里的规矩。别瞧就这么几个字,却已经足够要了咱三个人的脑袋了!”
此时谢川脸上的恐惧与恼怒,绝不是故意装出来的样子。他嘴唇发白,满脸涨红,双眼也一直在左顾右盼,就仿佛他与沈、齐二人,正在谋划着行刺皇帝一类的抄家灭族之事一般;沈归看着他微微颤抖的双手、与来回挪动的双脚,也陷入了诸多的猜测之中;而齐雁却没他那么多的忌讳,只是略微压低了声音,语气中仍然带着不屑之意:
“这有什么呀,在北边还不满大街都是烟馆和膏店吗?而且这玩意儿还是你们南人贩过去的,咋现在到了你们本地,连提都不能再提了呢?”
谢川听完之后,神色几经变幻。随即,他绕着齐、沈二人转了三圈,双眼仔细打量了几个来回,还颇有些无礼的捏了捏二人的胳膊;踯躅半晌之后,这才一咬牙一跺脚,用蚊子一般的声音说道:
“我看二位的身子骨,不像是久服此物的老杆子…就算小人多一句嘴,能戒的话,还是尽量戒了吧!对于二位来说,花点银子虽然无大所谓,可那玩意儿它……它害人呐!哎,多的我也不说了,我再跟二位多废话一句:至少在没离开南康以前,可千万不要再提此物了!无论您是买是卖,只要是让官府中人听到了去,可绝讨不到什么好来!”
说完之后,这谢川连句道别的话都没说,仿佛躲瘟神一般、三转两转的,就消失在了七弯八扭的小巷子中。
沈归站在原地,望着谢川仓惶逃窜的背影,恍然大悟似的念叨了一句:
“如此看来,这谛听的幕后东主,确实没有挪窝的打算啊!”
放下坐车前往建康城的沈、齐两兄弟不谈,把目光转回他们二人的老巢——幽北三路。
在兴平皇帝治下的幽北三路,可能是时间尚短的原因,所以与往日相比,也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如果要找出一些隐患的话,还是那老调重弹的三家相争罢了。不过下面的人虽然斗得热闹,但那三位主事之人,至少到现在为止,还真就是一条心的。
不过,刚刚才趋于平静的幽北三路,也被颜青鸿接到的一封私人信件给彻底打破了。
“陛下,周老头送来的这封私信,您打算就是这样的回法吗?”
中山路总督傅忆,拿着颜青鸿才刚刚吹干墨迹的一张信笺,上下打量了一眼;而后,又顺手交给身旁的李子麟过目。兴平皇帝颜青鸿,听完了他的问话之后,又仔细看了看两位国之柱石那紧皱的眉头,无辜的耸了耸肩、仿佛推卸责任似的指向了坐在轮椅上的那位瘸子宰相——万长宁:
“你俩都瞪我干嘛啊?这种主意能是我想出来的吗,都是士安的意思。至于他心里打的是个什么主意,你们还是亲自问问吧……”
直到现在,颜青鸿在私下的场合之中,还是以我而自居。他是想以这种方式,拉进与这些旧日老友、保国重臣之间的距离;然而这几位朝廷柱石虽然都很年轻,却也没有一盏省油的灯!无论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颜青鸿是如何表现的,仍然还是顽固的谨守着君臣之礼;久而久之,双方也都习惯了这种鸡同鸭讲的沟通方式……
万长宁闻言推了推木制轮椅,随后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语气有些疲惫的说道:
“你们俩也先别急,这只是暂时的权宜之计罢了。不管怎么说,咱们两北之间的关系才刚刚有所缓和,东海关的贸易互市也逐渐有了一些起色;所以至少在这个时间点上,不好再把彼此的关系搞得过于紧张了。再者说来,沈归本来就只是个引子而已;背后真正的原因,其实是周家叔侄二人之间的龌龊,与我们幽北三路又有何干系呢?他周长风想借用沈归为诱饵,引得我们幽北三路与周元庆翻脸厮杀;而周元庆那个老贼,也是想用这档子事,引得漠北草原的铁骑,直捣长安城。
正是眼下东暖阁中的这四位青壮男子,撑起了整个幽北三路的天;无论他们原本是什么样的人,如今都已然身居高位、手握重权了。站的高度不同,看待事物的角度自然也就会发生变化,所以万长宁如今所说的道理,他们三位也全都理解,只是一时之间不好接受而已。
不过,别人或许还有所权衡,但傅忆却显然无法站在第三者的角度上,去冷静看待沈归的遭遇。
“我说万相,您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吧?当然,您说的对、说的高明,大道理我傅忆也都懂,但我姓傅的却不想听!说句不好听的,你们现在一个个都混的人五人六、出人头地了对吧?但你们要是脑子还清醒的话,就琢磨琢磨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都是一副什么德行?万长宁,你不就是……”
所有人心里都很清楚,傅忆与沈归之间是几代的世交,也是铁杆的生死兄弟;但颜青鸿耳听着傅忆的话茬越来越硬,也知道他要拿万长宁被沈归废掉的双腿说事,也就不得不被迫开口,打断了对方的气话:
“小忆!这里虽然都是自家人,但说话的时候也得注意分寸……”
万长宁却微笑着摆了摆手,用他那清澈的双眼直视傅忆喷火的目光:
“我知道傅督想要说些什么!你认为万某的心里,一直在记恨着废腿之仇,才会鼓动陛下对沈归之事不闻不问对吧?不过,记不记他的仇,是我万长宁的私事,无需向任何人解释;但站在幽北三路的立场而言,我却认为这是眼下最符合时宜的应对方式。直说了吧,沈归虽然对于幽北三路,有着扶大厦将倾之功;但却不值得为他这一条命、而去赔掉万千幽北百姓的利益。当然,你傅忆也一样不值、他李子麟不值、我万长宁不值、陛下也不值!”
说万长宁是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也好、是不念朋友义气也罢,虽然其他二人都在极力劝说双方,然而心底也已经默默认同了万长宁这个有些冷酷无情的做法。
这负责劝架的君臣二人,肯定是两边说着好话,并尽量保持一碗水端平的中立态度;但傅忆是个何等聪明之人,又怎能捕捉不到他们隐藏在话语之中的深意呢?
其实站在理智的角度来说,他自己也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而对于万长宁恶劣的态度,也只是出于气愤、而非政见相悖;他口出恶言去讥讽万长宁,也只是为了一抒胸中郁结的气话而已。可如今听到这两位和事佬的措辞与态度,就真的令傅忆感到从头到脚的心寒。
东幽路的主事人李子麟,虽然与沈归有着家族姻亲的这层关系;但他毕竟不是沈归的朋友,也没直接擎受过沈归的好处;所以他那份帮理不帮亲的立场,傅忆既可以理解、也可以接受;
但你颜青鸿呢?
人在愤怒达到了极致的时候,反而会显得特别冷静:
“颜青鸿啊颜青鸿,兴平皇帝陛下!我傅家世代忠良,也出不来那以下犯上的逆臣贼子。对您而言,我傅忆就只有一句话好说:颜昼那双血红血红的眼睛,可还高高挂在在天上、死死的盯着你呢!”
颜青鸿本是一片苦口婆心的模样,如今却被傅忆这一番足矣诛九族的大不敬之言,惊出了一个万分错愕!
“至于你,万长宁万相爷!抛开李家的那份儿女私情不谈,单说您屁股下面这张带轮的椅子,都是沈归托人带回来的第三张图纸了!你怎么……哈,罢了罢了……你们不是为国为民的忠臣良将,就是心怀苍生万民的千古圣君!你们仗义、你们做的对!可我傅忆没有那么大的志向,也没有那么高的才能,也无法胜任中山路总督的位置。陛下,今日傅忆便向您请辞,我要去北燕救我的兄长了!告辞!”
说完之后,这傅忆从腰间解下了一枚黄绸布袋,砰的一声放在了东暖阁的书桌上;走出大门之前,他还面带嘲弄的回过身来,给颜青鸿行了一个似是而非的臣子大礼,这才仰天大笑着向宫门之外大步走去!
回过神来的颜青鸿,急忙吩咐门外的近侍,前去追回负气出走的傅总督;可没想到半晌之后、他们却只等回来了一个消息而已:
“回陛下,傅督……傅督他杀死了一个上前阻拦的皇宫守卫,扬长而去了……”
颜青鸿看着那位等待自己旨意的近侍,脸色几番变幻之后,终于还是长叹了一口气:
“哎……此乃朕之过也!厚葬那位尽忠职守的守卫吧!至于傅总督嘛……就由他去吧……”
次日,幽北丞相万长宁,宣布修改了一道看似不疼不痒的禁宫律条:
取消一切重臣执剑入宫的殊荣,改为乘车、或骑马入宫觐见。